王天运心中有自己的算盘,这些时日从叶畅的口气里,他听出叶畅并无在剑南久留之意。
而现在的剑南节度使杨钊,亦不会在剑南呆长久。那么,剑南到时会空出一大堆位置。
听得他请令,叶畅却只是一笑:“阁罗凤已破胆矣,如今要做的,不再是正面作战了。”
王天运讶然,见叶畅又开始吃东西,他不敢说什么,叶畅吃完之后,才骑着马,带着诸将等出了营寨。
他们并未行多远,叶畅经马鞭指着西南方向道:“你们观此地,沃野千里,在种耕作开垦,十万人之粮亦无忧矣。”
旁人不明白他的意思,李白性子最跳脱,顿时想到一件事情,吓了一大跳:“你欲在此建城?”
“正是,若我以辽东分田之策,自蜀地移民实边,你们以为此城可建否?”
这个位置,大约就是另一世中昆明所在之处。只不过昆明之前身,乃是南诏所建拓东城,是在南诏对这一块的统治稳定下来之后的事情。此次叶畅既然来了,要彻底解决掉西南边陲问题,就提前将昆明建城之事提上日程。
“建城可不是朝夕之事……”
“我知道,如今我手中有兵三万,随后还有大军来援,一人一石,这城也初具规模。至于增扩之事,交由后人去办就是。”
“大使所言极是。”
这滇南泽,便是滇池,水草丰美,周围是难得的小盆地,故此在这里建立一座汉人的城市,绝对可以做到。
“太白兄,建一座城,那可是青史留名的功绩,这等功绩,在你手边,你是要还是不要?”
李白对自己的处境很明白,他这个年纪,就算是仕途自此一帆风顺,也不大可能入主中枢,那么成为一方诸侯名垂青史,便成了他政治上的追求目标。听得叶畅这样说,他精神一振:“你的意思?”
“此城之事,便交与太白操持,如何?”
或许是另一世的影响,叶畅一直希望能帮助李白一把,哪怕明知他不是个适合日常庶务之人,叶畅也毫不犹豫邀请他来到剑南。李白一路上虽然没有真正帮上什么忙,但写出了不少诗,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叶畅并未闻过的。
哪怕只为着李白留下的这么多壮美诗篇,叶畅也觉得,带着他来值得了。
“真……真与我?”
李白不傻,叶畅对他实际能力的不信任,他心中很清楚。此刻听得叶畅这般说,禁不住有些口吃,指着自己的鼻尖道:“真是我?”
“正是,请蔡智华助你!”叶畅道。
“钱粮呢,若有足够钱粮,我便筑此城了!”李白深吸了口气,然后坚定地道。
“钱粮很快就到了。”
“很快就到了?”众人面面相觑。
旁边的蔡明忍不住插口道:“大使,这……军中粮饷,不可挪用啊!”
“只靠着军中粮饷,哪里能成事?”叶畅笑了:“智华只管放心,绝不会挪用军中粮饷。”
“那只靠着这些军士负石建城?”
“也不是,军士最大的作用,还是作战,我会将军士分为三部,一部继续西进,一部帮助筑城,还一部轮休,每两个月轮换一回。”叶畅道。
“那人力?”
“自然由当地百姓来承担……智华,莫急着劝谏,你放心,我不是强征他们服役,而是凭借自愿,凡是来此者,皆可得钱粮。”
蔡明一听说要用当地百姓来筑城,顿时就急了起来,滇南泽附近,汉人少,蛮人多,便是有些汉人,也属于蛮化了的汉人。若真强征其服劳役,这些人必然与蛮人勾结,甚至背唐投诏。
可叶畅仿佛看出他想劝谏一般,抢先将自己的方法说了出来。
给钱给粮,并不能彻底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让问题不那么尖锐激化,可这也产生了新问题:钱粮何来。
“当真有足够钱粮来此?”蔡明问道。
“你只管放心吧,若说别的事情还有可能有问题,事涉钱粮,叶十一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旁边的李白笑道。
他眼中闪闪发光,仿佛猜出了什么。
“看来太白对我倒是有信心。”
“我已知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李白盯着叶畅:“十一郎,你对人心把握之强,当真是……当真是举世无双。特别是对商贾之心……实在是佩服,佩服!”
他说到“商贾”,叶畅便知道,李白是真正懂他的计划了。
数日之后,成都,杨国忠府。
自从来到成都之后,杨国忠的心情就一直非常不好,他每天都想回到长安,但是他明白,只要李林甫在长安一日,他就别想那么容易回去。
每隔几日,他就有一封信送往长安,这些信都不经过兵部,而是通过杨家姐妹的渠道,直接送到了李隆基案前。
而杨玉环与杨家姐妹,也利用一切机会,在想法子将他召回长安。
杨钊被李林甫赶出长安的事情,对于杨家姐妹的打击甚大,那些原本对她们退避三舍的权贵们,如今也有胆量与她们较一较力了。
“当真是胡闹!”
心情烦躁的杨钊将手中的公文一扔,怒骂了两声。
周围的仆役们都大气不敢喘,呈上公文的小吏更是缩头缩脑,生怕被杨钊牵怒了。
“侍郎为何发怒?”
这个时候,能够说上话的,就唯有鲜于仲通了。
鲜于仲通与杨钊的关系非同一般,此时虽然因为鲜于仲通吃了败仗连累了杨钊,但念在旧日之恩份上,杨钊仍然留他在府中,算是戴罪立功。
“你且看看,真是乱来,跑到滇南泽去建城……他还嫌是非不多么?”
鲜于仲通将那公文拿起来,公文乃是叶畅遣人发来,内容就是询问当地土人,得知滇南泽沃野数百里,宜在泽东筑一城,以为大唐控制云南之基石。
在叶畅的这份计划中,将在云南筑两座大城,一在滇南泽东,一在洱海之西,两城互为犄角,迁内地汉人入住,再以亲近顺从大唐的熟蛮为助,于各处种植甘蔗,熬取蔗糖。
“滇南泽东……那就是昆川,洱海西则是……就是太和城啊。此两处地点,确实乃是云南最适宜农耕居住之处,若真能得此二城,再能安抚山蛮,则云南永为大唐州郡矣。”看完之后,鲜于仲通淡淡笑着道。
他在剑南为任数年,又曾对南诏动兵,这些地方,不用看图也知道在哪儿。
听他这样说,杨钊不满地道:“鲜于公,你当真如此以为?”
“计是好计,只可惜纸上谈兵罢了。”鲜于仲通略有些不屑地道:“且不说昆川,单说太和城,皮罗阁以之为王都,背苍山而靠洱海,拥龙首、龙尾二雄关,乃南诏腹心之所在,岂易取之!”
“你以为叶畅不是阁罗凤对手?”
“我督六万精兵,尚且为南诏奸计所害,吃了一场败仗,叶畅只领兵三万,能有何为?”
“你不看好他此战?”
“自然是不看好,听闻他在辽东做了不少事情,可此地不是辽东!辽东不过是稍寒,冬日来得早些罢了,而云南却是瘴疠毒虫之地,我当初之败,有近半军士伤亡便是因为瘴疠毒。辽东虽有些山,却不如云南山高路险,辽东我大唐军士可以展开作战,云南却地无寸平路无尺直,兵力再多也没有用处。蛮人生长于斯,翻山越岭有如猿猱……”
鲜于仲通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他将蛮军的优势、唐军的劣势都分析得极为到位。心情烦躁的杨钊越听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而这种感觉让他更为烦躁:若是叶畅不能胜,岂不意味着他这个剑南节度使还要继续当下去?
这个时候,他猛然想起当初李林甫对他拉叶畅下水毫不阻拦,甚至隐隐推一把的情形。
或许那个时候,李林甫就想到了这一点,叶畅胜,则是李林甫女婿立功,叶畅败,则是他这个举荐叶畅的人背黑锅。他举荐鲜于仲通而鲜于仲通败绩,举荐叶畅而叶畅又负,若真如此,叶畅固然前途就此黯淡无光,他杨钊的大好前程,岂不也要葬送于此?
“别说了。”
“侍郎,我不说倒无所谓,只不过,你要早些做好准备,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你收拾残局了!”鲜于仲通又道。
他自己输了一阵,自然不愿意看到叶畅轻易取胜,心里多少有些诅咒之意。
“准备……”
“侍郎!侍郎!”杨钊话音未落,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声,紧接着,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崔司马,有何事?”
来人乃是蜀郡大都督府左司马崔圆,他原是李林甫手下萧炅之党羽,但是见杨钊有取代李林甫之势后,便转投杨钊门下,甚得杨钊信用。此次杨钊来蜀,带的从员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
“捷报,捷报啊!”崔圆兴致冲冲进来,将手中的一份羽信递了上来:“叶大使于昆川两败诏蛮,斩首三千,生俘五千,逆贼阁罗凤已自益宁败退!”
“什么?”杨钊与鲜于仲通齐齐失声。
就在方才,鲜于仲通还在说叶畅必败,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崔圆便呈来叶畅的捷报,这急转的情形,仿佛是专门为了打鲜于仲通的脸而来一般。
“不可能啊,没道理啊……竟然大胜?”鲜于仲通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向崔圆伸手:“拿来与我。”
崔圆却没有给他,而是看着杨钊,得了杨钊允许,才将捷报交到鲜于仲通手中。
捷报很简单,无非是何时于何地与蛮人战,斩首多少俘获多少,别的事情,一字未提,正是叶畅一贯的风格。鲜于仲通看完之后,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钊接过战报也开始看,那边崔圆有些好奇:“鲜于公莫非知道什么?”
“此等捷报,我在成都亦可以炮制十份八份出来。”鲜于仲通撇了撇嘴:“蛮人岂是那般易败,不过是冒功虚言罢了!”
“此等事情,叶畅不会冒功虚言。”
杨钊也飞快看完那捷报,听得鲜于仲通这般说,他有些不快地道。
鲜于仲通面色紫红,不等他再说什么,杨钊又道:“我与叶畅交往多年,他虽有臆想天开之举,但凡涉及数字,则力求详实。若是别人捷报,绝不会将斩获数字精确到个!他说胜,那必然是胜了……好,好,胜了就好!”
一番话说得,让鲜于仲通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紫,崔园看了想笑,终究没有笑出来。
“好,好,既然南诏退出滇南泽,那么至少在滇南泽筑城之事,可以着手了……哈哈,叶畅果然不愧是叶畅,我将他拉来,当真是对了!”杨钊又看了一遍那封捷报,然后大笑起来。
他为剑南节度,虽然此前有约,但这大功他如何会不分润!或许只凭着这份捷报,李隆基大悦,直接升叶畅为剑南节度使,他就可以乘机从蜀地脱身!
“可以开始准备在滇南泽筑城之事了,崔司马,你通军政两略,筑城当须要什么,你尽数安排好来!”
“且慢,侍郎,此事只怕不易。”鲜于仲通此时却又开口道。
“公为何做此言?”
“滇南泽,蛮荒之地,百姓迁居于此,必不心甘情愿。而且叶畅方才说了,一应物资,自有商贾为他筹备……商贾皆逐利之徒,怎么会冒着奇险,去云南帮他筹备此事?”
杨钊听到这里,不觉微微点头。
叶畅再有办法,除非他愿意将安东商会的利润全部贴出来,否则怎么可能吸引那些商贾替他奔走?但若是将安东商会的利润全部贴出来,那些指望着商会分红的长安权贵,只怕立刻要从他的盟友,转为他的敌人,甚至会想法子将他对安东商会的控制权夺去!
“况且于千里之外筑城……劳民伤财,只怕城尚未起,民变已生,杨侍郎,还是做好应变准备吧,若是叶畅一意孤行,我怕蜀地之祸,不限于南诏一地!”
“启禀侍郎,外边有十六家商家掌柜求见,说是欲助官兵收取云南之地,应叶大使之请,特意来此效力!”
鲜于仲通话音甫落,外边又传来这般声音,鲜于仲通嘴巴张得老大,而杨钊、崔圆,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绝不可能!”鲜于仲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