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和奶奶像两个老宅女一样,白天晚上基本都守在家里。奶奶是白天晚上都在床上,姑妈每天早晨出去在早市上买点菜买点吃的东西,这一天就几乎不出门了。她们的白天像钟摆一样滴滴答答地流过去,零碎的,散乱的,却是自己就长好了骨架的,再小的一点碎片也是五脏俱全的。姑妈的路线基本上是从奶奶床前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床前。单调,娴熟,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已经从她身体里独立出来了,不经过她的脚,自己就重复得了。
在这样的两个女人之间,林成宝感觉自己像这屋里长出的一个赘物,多余的,无处安置的。闲坐着闲吃饭,还不付钱,坐牢也不过如此了。她只好不停地跟在姑妈身后抢着打下手,姑妈做什么她就急切到了哀求,我来吧。姑妈都不看她的脸,大约也是有些不忍,便慈悲地给她些边角料的活打打下手,洗洗菜,刷刷碗。干活的时候林成宝才觉得在这屋子里暂时地找到了一处踏实的岛屿,即使只能容的下她两只脚,站在上面心里却出奇的平静,似乎是对得起今天中午这顿饭了,一勺子里有几粒米她都是数得清楚的,有时候吃饭的时候她简直是一粒米一粒米数着吃下去的。似乎吃的不是粮食,是玉石之类难以消化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尽管她一直克制着吃,还是能用眼角的余光收到姑妈或奶奶偶尔向她的一瞥。就那么迅速无声的一瞥,像蜜蜂的翅膀掠过,却留下一阵阴风直直钻进她的皮肤。她们在悄悄看她吃饭。看什么?看她吃多少?包括身边这算半个人的孩子?她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着,映在墙上像铁画银钩的树影,苍老,却满是力气。
她浑身都是力气,可是这力气没有出口。
有时候她突如其来地想大哭一场,就在这桌子旁,就在两个老女人面前哭一场。可是,泪还没流下来就蒸发了。
喝水的时候她都要下意识地用眼角找找姑妈是不是在看她,喝一杯水,咕咚两声就下去了,仓促得就像做贼一样。一次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正拿着一杯水的时候,姑妈正好从她身边走过去,似乎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喝水的动作便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冰封住了。
她像冰雪的雕塑一样一直用那个动作站在窗前,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往下落。她也跟着一点一点往下落。她感觉自己像躲在防空洞里的难民,天天隔着防空洞的栅栏看外面的天,扳着指头数着自己哪天能出去,每一天都是一场战争,不见硝烟却一天比一天身心俱损。她盼着有救星快把她从防空洞里救出去,这救星就是霍明树。不是说最多两周吗?两周就是十五个白天和十五个晚上,是十五个,又不是没有尽头,总会过去的吧。
林成宝给霍明树打了两次电话都是出去找的公用电话,一方面是不想用奶奶家的电话,免得让她们觉得她用了电话费,另一方面是不想让奶奶和姑妈听到她和霍明树说什么。她们肯定不会当着她的面说什么,但肯定会把她电话里说的每一个字都捉住,那屋子里好像四处长满了耳朵和眼睛,她一个最小的动作也会被摄了去。
霍明树在电话里告诉她,快了,再等两天。放下电话,她一阵轻松,往奶奶家走去的时候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安稳,就像有什么贵重东西正被她揣在怀里,有了这个东西,她下半辈子都已经是无忧的了。进了门她也不看奶奶和姑妈,径自看着一个地方说,我给孩子爸爸去电话了,他说就这两天,让我再等等。声音不大,声音的底座却已经开始固化开始变硬,似乎她随时都会硬硬地从这扇门里走出去。
奶奶在看报,姑妈在洗衣服,都没有接她的话,只管把她半截子的话像空袖子一样扔在空中。她们这样的不抵抗,让林成宝一阵惊慌,难道她说这样的话都无效了吗?她们就以为她会一直死皮赖脸地住下去?只有当孩子做出些有趣的动作的时候,两个老女人还是会真的开心笑起来。
看出这个,她就拼命逗自己的孩子,以图让他做出些童稚的滑稽的动作。那孩子有时候被她摆弄得烦了,反而大哭起来。她只好用饼干糖果之类的东西哄他,心里有些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的懊丧。有时候她会提防着姑妈对孩子不好,因为一个没有结过婚没有孩子的老女人见了小孩心情都是复杂的吧,羡慕着喜欢着,却也嫉妒着怨恨着,恨不得让别人陪着自己一起没有孩子。但姑妈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很少过去帮她哄孩子,看着孩子哭就远远地皱起眉头,满是皱纹的脸上会做出类似于少女的无措和叛逆的表情。
林成宝觉得两个星期终于一点一点地被自己咽进去了。这中间林成宝给霍明树打了三次电话,霍明树都说再等等,就这两天了。因为当时约好的底线就是两周,两周之内他没来她倒也没觉得奇怪,她来塘县时下的勇气和决心就像她储藏起来的粮食,本就够她对付两周的,可是,那也只是两周的事情。两周之外对她来说像在另一个星球上一样遥远和可怕。
但是直到两周的最后一天,霍明树都没有露面,也没有打来电话。知道这是最后一天了,有些看见底线的过瘾和痛快,似乎翻过墙就是解放区了。又有些无名的恐惧像蔓草一样阴凉地顺着她的皮肤向上爬。这恐惧是从哪里出来的,她不知道,说不清楚,但这恐惧一定在某个地方。她能闻到。
最后一天的上午,她带着些赌气等着霍明树,似乎到中午的时候他就一定该出现了,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她打,那她也不给他打。可是到吃午饭的时候霍明树仍然没有出现,林成宝草草吃了几口饭,吃进嘴里都像沙子。午饭后的时间突然走快了,到处是太阳的脚,稍不留神,金光闪闪的脚印已经走过去一串了。
下午四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林成宝一抬头,正好与太阳四目相对,她没有眯眼睛就看到了太阳的轮廓。就在这一瞬间里,林成宝突然醒了,她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太阳已经不烈了,这是天快黑的预兆,霍明树呢?他在哪?
她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她猛地转过身,奶奶和姑妈正看着她,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身体里发酵膨胀,膨胀的像防弹衣一样足以的抵得住这四束目光。她迎着她们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电话前抓起电话,拨电话的手有些抖,一个电话号码被支离破碎地拨了好几次。她等着电话里的声音,准备着当着两个女人的面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但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电话里一个空洞的死滞的女声说,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她钉在了那里。
脑子里先是空的,一种完全的空,像一只密封的容器,什么都进不来。接着有意识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那意识顽强地咬着她,错了,一定是拨错了。再拨,她又拨那个号,磕磕绊绊的,像身上长出了七八只手,还是那个声音,空号。
再拨,空号。
再拨。
她完全失控了,她只听到一个声音巨大无边地把她笼罩住了,错了,一定是拨错了。这时候,姑妈走了过来,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异常冷静地说,你说号,我来拨。林成宝闭着眼睛说了一串号,姑妈问,没错?她又机械地重复了一次,接着又重复了一次,就是这个号,就是这个号化成灰她也记得它。姑妈默默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一分钟后她放下了电话,回头看着她。
她也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里,姑妈的目光突然出奇的温和,像她的目光里伸出一只手来摸着她的头发。她仍然钉在那里,动不了,像是一直就长在那里的一株植物。姑妈嘴动了动,好半天,那声音才像破棉絮一样丝丝缕缕地钻进了她的耳朵,他换号了。
林成宝第二天就把孩子留给姑妈自己回了趟沙城。他们原来租的那间屋子里住的是别人。房东说不知道他去哪了,这里每天人口都是流动的,他怎么会去问别人的去向呢?房东说,都走两个星期了吧,付了房租就走了,东西也没多拿,不知道去哪了。
都走两个星期了,也就是说,在她去塘县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同时行动了。他是早已经打算好的了,他是有预谋的。原来在同一张床上躺在她和孩子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早已经把一切打算好了。这两周里他之所以还接了她三次电话,那都是因为他还是有恻隐之心的,他还在挣扎。直到十五天的最后一天,他知道再不能拖了,就果断地把电话停掉。
这电话就像一根电灯开关,一拉,他就消失了。原来,在她的世界里,他居然只是个电话号码,这号码一消失,他就随着消失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不会再遇到他了。她第一次遇到他时,也以为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结果,他就在她身后。
可是这次,却是真的。
这天,林成宝把她知道的霍明树在沙城的同学都找了一遍,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或者,知道了也不告诉她。
两天之后的黄昏,林成宝再次回到了塘县。她没有坐摩的,是一步一步走到奶奶家的,像个刚从沙漠里走出来的人,干枯成了一株没有了水分的植物。刚走到门口就摔倒了,她连迈出去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两天里全部的力气都被她用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林成宝病倒了,刚开始几天发高烧。后来烧退了,却整个人都是坍塌的,四处散着,目光也是散的。似乎她身体里已经没有一点点骨架做支撑了,她就只是一堆肉。孩子哭的时候她都觉得这哭声很遥远很遥远,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她只想无边无际地睡过去,睡过去。
姑妈把她的床铺搬进了里间,摆在离奶奶的床不远的地方,好和奶奶做伴。这个黄昏,林成宝的烧终于退了,几天时间里都感觉像在火焰山上摸爬滚打着,现在突然周身一阵清凉,像是从火焰山下来进了水里。人似乎是浮在水里的,没有分量的,透明的,水可以从中出入自由。水从眼睛里出来挂在脸上,她没有擦,直直地躺着。另一张床上的奶奶突然说话了,不能老躺着,像我躺得都起褥疮了,起来出去走走吧。
她突然委屈地扭过头一脸泪水地看着奶奶,奶奶的床和她的平行着,奶奶也是躺着对她说话的,这样看过去就像奶奶正在一条河的对岸和她说话,近是近,却是隔着河的。她突然就说话了,几天来第一次开口,听起来竟不是自己的声音,她对河对岸的奶奶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奶奶的声音传过来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是断断续续的,她说,因为他,觉得担子太重,他被吓跑了,你想,他也是一个年轻人,没有工作了还要养老婆和孩子,他是逃走了。你要是有个工作,他兴许还不会跑。你只以为女人想靠男人呢,现在的男人还想靠女人呢,是你自己不懂事,先靠在了男人身上。
林成宝不再说话,他逃走了,是的,他逃走了。屋里一片死寂,像突然荒凉了下来。这时候,被姑妈抱着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哭声一下把屋里的寂静撕开了。林成宝突然翻身起来,竭斯底里地对姑妈喊,姑妈,把他扔掉,把他扔出去,把他扔到路边扔到树林里让人捡走吧,或者让野狗吃了去。姑妈,快,把他扔出去。姑妈死命抱着大哭的孩子,一边惊恐地看着她。林成宝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喊着,快扔掉,扔掉,他把他扔给我,让我一个人养这个孩子,你觉得这公平吗,我拿什么养他?我拿什么一个人去养他?
几天以后,林成宝能下床了,她不能一直逃到那张床上去,她终究要下来的。从她下病床的那刻起,她知道,一切又和生病前接上了,衔接得严丝合缝,铜墙铁壁,任她撞得头破血流都出不去。她的脚下还打着晃,踩到哪里都是软的,都像沙子,可她的眼睛和手不能软,因为有两张嘴等着要吃饭,她和她的孩子的嘴。
她拖着棉花一样的脚步又开始帮姑妈洗菜,刷碗,洗衣服。每干一点活她都是使出全力的样子,她在用手告诉这屋里的两个女人,我除了这点力气再没有别的了。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穴,完全没有了底。她再不是活在那开头的十五天了,那有边有沿的十五天已经像沉船一样葬身海底了,她自己还漫无边际地漂流在海面上。这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办,看不到头的,没有方向的,完全失控了的时间。
因为生病博得的奶奶和姑妈的温和就像夏天的树叶一样,只能生长一季,温度降了,树叶自然要变枯落掉。温度一降再降,树叶就会落得片甲不留。因为都是女人的缘故,看着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人成为弃妇一方面确实可怜,另一方面又不免有些淡淡的幸灾乐祸,看着别人结局大团圆了,自己仍得重复清水煮白菜的日子谁能舒坦到哪去。所以在林成宝成为弃妇的最初的日子里,她们理所当然得收留她,可是,这收留毕竟浅薄而脆弱,不过是一念温柔,没几天就会被消耗殆尽。
很快,林成宝又得在吃饭时数勺子里有几粒米,吃饭只敢吃到五成饱,有一点烤鸭,熏鱼之类的,问她吃不吃时,她立刻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爱吃,一点都不爱吃这些东西。
她真地害怕了。可是不能怪她们,这两个老女人多少年来围着一盆火取暖,同在一个屋檐下靠着那点微薄的退休工资活着,对一粒米一棵菜从来都是精打细算着数过来的。她们对未来本身就是恐惧的,尤其是姑妈,能这么多年耐心地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每天给她擦澡,每天换那些动不动就大小便失禁的床单,除了因为是自己的母亲,大约也与这退休工资有关吧。她没有收入,没有男人,没有家,怨不得她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不由得向林成宝这边瞟,她是恐惧太深太深了,深的没有底,深的时间太长了,她的神经已经系满铃铛,扯到一个,别的就会哗哗响成一片。
现在,她带着一个孩子来分她们的饭,虽是一个小孩,吃起东西来实在不逊于大人,尤其是没有经过任何世俗陈规的侵蚀,简直是想吃多少吃多少。她们得把两个人的东西分成四份。她怎么忍心?可是她又能去哪里?从沙城出来时身上带的那点钱已经日渐稀薄,只有出处,没有进处,能耐得住多久。然后呢,花完最后一块钱的时候怎么办?
问一个男人要零花钱是需要勇气的,问一个女人要则更需要加倍的勇气。
林成宝开始出去找工作,塘县再怎么也只是一个县城,就业机会太有限,找了一个星期,发现除了去跑保险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选择了。可是,她在这个地方只认识姑妈和奶奶,让谁来买保险?她仍然每天早晨出去,晚上才回,就为了不吃那顿午饭。让孩子在家吃已经够了,她能少吃一顿就少一顿吧。
她天天在街上晃,有时候猛地看见一个男人像霍明树就直直跟过去,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了才发现那不是霍明树。是啊,他怎么会出现在塘县?他怎么敢来?她捂着快要蹦出来的心脏,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暗自重复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霍明树真的消失了,永远消失了。这个因为当初一个眼神就爱上的男人现在躲到哪里去了?
一个眼神是多么脆弱啊,可是她一直以为一些真正的东西一定藏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最脆弱的东西后面。
她错了。
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心甘情愿地纵容自己的那点想像,然后,这就是代价。她真想满世界地找他,把他从一个角落里搜出来,狠狠打他,骂他,向他哭。
可是,她现在连张车票都买不起。
她终日晃荡着,她的天地就像突然从公共的生活里分离出来了。好像成了与活人隔绝了的孤鬼,看着阳间的日子自己进不去,阳间的太阳也晒不到自己。飘荡在街上时,谁都不看她,好像她是隐了形的孤鬼。
这天快走到奶奶家门口时,忽然遇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