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诸生曰:「公说欲迁善改过而不能,只是公不自去做工夫。若恁地安安排排,只是做不成。如人要赴水火,这心才发,便入里面去。若说道在这里安排,便只不成。看公来此,逐日只是相对,默坐无言,恁地慢滕滕,如何做事?」数日后,复云:「坐中诸公有会做工夫底,有病痛底,某一一都看见,逐一救正他。惟公恁地循循默默,都理会公心下不得,这是幽冥暗弱,这是大病。若是刚勇底人,见得善别,还他做得透;做不是处,也显然在人耳目,人皆见之。前日公说『风雷益』,看公也无些子风意思,也无些子雷意思。」
「某于相法,却爱苦硬清癯底人,然须是做得那苦硬底事。若只要苦硬,亦不知为学,何贵之有!而今朋友远处来者,或有意于为学。眼前朋友大率只是据见定了,更不求进步。而今莫说更做甚工夫,只真个看得百十字精细底,也不见有」。或曰:「今之朋友,大率多为作时文妨了工夫。」曰:「也不曾见做得好底时文,只是剽窃乱道之文而已。若要真个做时文底,也须深资广取以自辅益,以之为时文,莫更好。只是读得那乱道底时文,求合那乱道底试官,为苟简灭裂底工夫。他亦不曾子细读那好底时文,和时文也有时不子细读得。某记少年应举时,尝下视那试官,说:『他如何晓得我底意思!』今人尽要去求合试官,越做得那物事低了。尝见已前相识间做赋者,甚么样读书!无书不读。而今只念那乱道底赋,有甚见识?若见识稍高,读书稍多,议论高人,岂不更做得好文字出?他见得底只是如此,遂互相仿效,专为苟简灭裂底工夫!」叹息者久之。
看来如今学者之病,多是个好名。且如读书,却不去子细考究义理,教极分明。只是纔看过便了,只道自家已看得甚么文字了,都不思量于身上济得甚事。这个只是做名声,其实又做得甚么名声?下梢只得人说他已看得甚文字了。这个非独卓丈如此,看来都如此。若恁地,也是枉了一生!
今学者大抵不曾子细玩味得圣贤言意,却要悬空妄立议论。一似吃物事相似,肚里其实未曾饱,却以手鼓腹,向人说:「我已饱了。」只此乃是未饱,若真个饱者,却未必说也。人人好做甚铭,做甚赞,于己分上其实何益?既不曾实讲得书,玩味得圣贤言意,则今日所说者是这个话,明日又只是这个话,岂得有新见邪?切宜戒之!
今朋友之不进者,皆有「彼善于此为足矣」之心,而无求为圣贤之志;故皆有自恕之心,而不能痛去其病。故其病常随在,依旧逐事物流转,将求其彼善于此亦不可得矣。
昌父言:「学者工夫多间断。」曰:「圣贤教人,只是要救一个间断。」
因说学者工夫间断,谓「古山和尚自言:『吃古山饭,阿古山矢,只是看得一头白水牯。』今之学者却不如他。」
有一等朋友,始初甚锐意,渐渐疏散,终至于忘了。如此,是当初不立界分做去。士毅。
今来朋友相聚,都未见得大底道理。还且谩恁地逐段看,还要直截尽理会许多道理,教身上没些子亏欠。若只恁地逐段看,不理会大底道理,依前不济事。这大底道理,如旷阔底基址,须是开垦得这个些,方始架造安排,有顿放处。见得大底道理,方有立脚安顿处。若不见得大底道理,如人无个居着,趁得百十钱归来,也无顿放处;况得明珠至宝,安顿在那里?自家一身都是许多道理。人人有许多道理,盖自天降衷,万里皆具,仁义礼智,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自家一身都担在这里。须是理会了,体认教一一周足,略欠缺些子不得。须要缓心,直要理会教尽。须是大作规模,阔开其基,广阔其地,少间到逐处,即看逐处都有顿放处。日用之间,只在这许多道理里面转,吃饭也在上面,上床也在上面,下床也在上面,脱衣服也在上面,更无些子空阙处。尧舜禹汤也只是这道理。如人刺绣花草,不要看他绣得好,须看他下针处;如人写字好,不要看他写得好,只看他把笔处。
先生问:「诸公莫更有甚商量?」坐中有云:「此中诸公学问皆溺于高远无根,近来方得生生发明,未遽有问。将来有所疑,却写去问。」先生曰:「却是『以待来年然后已』说话,此只是不曾切己立志。若果切己立志,睡也不着,起来理会;所以『发愤忘食』,『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去理会。今人有两般见识:一般只是谈虚说妙,全不切己,把做一场说话了;又有一般人说此事难理会,只恁地做人自得,让与他们自理会。如人交易,情愿批退帐,待别人典买。今人情愿批退学问底多。」
诸公数日看文字,但就文字上理会,不曾切己。凡看文字,非是要理会文字,正要理会自家性分上事。学者须要主一,主一当要心存在这里,方可做工夫。如人须寻个屋子住,至于为农工商贾,方惟其所之。主者无个屋子,如小人趁得百钱,亦无归宿。孟子说「求其放心」,已是两截。如常知得心在这里,则心自不放。又云:「无事时须要知得此心;不知此心,却似睡困,都不济事。今看文字,又理会理义不出,亦只缘主一工夫欠阙。」时举同。
先生一日谓诸生曰:「某患学者读书不求经旨,谈说空妙,故欲令先通晓文义,就文求意;下梢头往往又只守定册子上言语,却看得不切己。须是将切己看,玩味入心,力去行之,方有所益。」
学者说文字或支离泛滥,先生曰:「看教切己。」
学者讲学,多是不疑其所当疑,而疑其所不当疑。不疑其所当疑,故眼前合理会处多蹉过;疑其所不当疑,故枉费了工夫。金溪之徒不事讲学,只将个心来作弄,胡撞乱撞。此间所以令学者入细观书做工夫者,正欲其熟考圣贤言语,求个的确所在。今却考索得如此支离,反不济事。如某向来作或问,盖欲学者识取正意。观此书者,当于其中见得此是当辨,此不足辨,删其不足辨者,令正意愈明白可也。若更去外面生出许多议论,则正意反不明矣。今非特不见经文正意,只诸家之说,亦看他正意未着。又曰:「中庸言『慎思』,何故不言深思?又不言勤思?盖不可枉费心去思之,须是思其所当思者,故曰『慎思』也。」
或问:「向蒙见教,读书须要涵泳,须要挟洽。因看孟子千言万语,只是论心。七篇之书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曰:「某为见此中人读书大段卤莽,所以说读书须当涵泳,只要子细看玩寻绎,令胸中有所得尔。如吾友所说,又衬贴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书岂是如此?」或曰:「先生涵泳之说,乃杜元凯『优而游之』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说。所谓『涵泳』者,只是子细读书之异名。与人说话便是难。某只是说一个『涵泳』,一人硬来安排,一人硬来解说。此是随语生解,支离延蔓,闲说闲讲,少间展转只是添得多,说得远,却要做甚?若是如此读书,如此听人说话,全不是自做工夫,全无巴鼻。可知是使人说学是空谈。此中人所问,大率如此,好理会处不理会,不当理会处却支离去说,说得全无意思。」盖。
或问「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云:「须是从里面做出来,方得他外面如此。」曰:「公读书便是多有此病。这里面又那得个里面做出来底说话来?只是居处时便用恭,执事便用敬,与人时便用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不过只是如此说。大凡看书,须只就他本文看教直截,切忌如此支离蔓衍,拖脚拖尾,不济得事。圣贤说话,那一句不直截?如利刃削成相似。虽以孔子之语,浑然温厚,然他那句语更是斩截。若如公说一句,更用数十字去包他,则圣贤何不逐句上更添几字,教他分晓?只看濂溪二程横渠们说话,无不斩截有力,语句自是恁地重。无他,所以看得如此宽缓无力者,只是心念不整肃,所以如此。缘心念不整肃,所以意思宽缓,都凑泊他那意思不着,说从别处去。须是整肃心念,看教他意思严紧,说出来有力,四方八面截然有界限,始得。如今说得如此支蔓,都不成个物事,其病只在心念不整肃上。」
读书之法,只要落窠槽。今公们读书,尽不曾落得那窠槽,只是走向外去思量,所以都说差去。如初间大水弥漫,少间水既退,尽落低洼处,方是入窠槽。今尽是泛泛说从别处去。某常以为书不难读,只要人紧贴就圣人言语上平心看他,文义自见。今都是硬差排,思其所不当思,疑其所不当疑,辨其所不当辨,尽是枉了,济得甚事!
某尝说,文字不难看,只是读者心自峣崎了,看不出。若大着意思反复熟看,那正当道理自涌出来。不要将那小意智私见识去间乱他,如此无缘看得出。如千军万马,从这一条大路去,行伍纪律,自是不乱。若拨数千人从一小路去,空搅乱了正当底行阵,无益于事。又曰:「看书且要依文看得大概意思了,却去考究细碎处。如今未曾看得正当底道理出,便落草了,堕在一隅一角上,心都不活动。这个是转水车相似,只拨转机关子,他自是转,连那上面磨子筛箩一齐都转,自不费力。而今一齐说得枯燥,无些子滋味,便更看二十年,也只不济事。须教他心里活动转得,莫着在那角落头处。而今诸公看文字,如一个船阁在浅水上,转动未得,无那活水泛将去,更将外面事物搭载放上面,越见动不得。都是枉用了心力,枉费日子。天下道理更有几多,若只如此看,几时了得!某而今一自与诸公们说不辨,只觉得都无意思。所愿诸公宽着意思,且看正当道理,教他活动有长进处,方有所益。如一条死蛇,弄教他活。而今只是弄得一条死蛇,不济事。」
学者须要无事时去做得工夫,然后可来此剖决是非。今才一不在此,便弃了这个。至此,又却临时逐旋寻得一两句言语来问,则又何益!寿昌。
或曰:「某寻常所学,多于优游浃洽中得之。」曰:「若遽然便以为有所见,亦未是。大抵于『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且未可说『笃行』,只这里便是浃洽处。孔子所以『好古敏以求之』,其用力如此。」
人合是疑了问,公今却是拣难处来问,教人如何描摸?若说得,公又如何便晓得?若升高必自下。今人要入室奥,须先入门入庭,见路头熟,次第入中间来。如何自阶里一造要做后门出!伊川云:「学者须先就近处。」
而今人听人说话未尽,便要争说。亦须待他人说教尽了。他人有说不出处,便须反复问,教说得尽了,这里方有处置在。
或人请诸经之疑,先生既答之,复曰:「今虽尽与公说,公尽晓得,不于自家心地上做工夫,亦不济事。」
诸公所以读书无长进,缘不会疑。某虽看至没紧要底物事,亦须致疑。纔疑,便须理会得彻头。
或谓:「问难,只是作话头,不必如此。」曰:「不然。到无疑处不必问,疑则不可不问。今如此云云,不是恶他人问,便是自家读书未尝有疑。」
读语录玩了,却不如乍见者勇于得,此是病。
诸生请问不切。曰:「群居最有益,而今朋友乃不能相与讲贯,各有疑忌自私之意。不知道学问是要理会个甚么?若是切己做工夫底,或有所疑,便当质之朋友,同其商量。须有一人识得破者,已是讲得七八分,却到某面前商量,便易为力。今既各自东西,不相讲贯,如何得会长进!欲为学问,须要打透这些子,放令开阔,识得个『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底意思,方是切于为己。」
或问太极。曰:「看如今人与太极多少远近?」或人自说所读书。曰:「徒然说得一片,恁地多不济事。如今且要虚心,心若不虚,虽然恁地问,待别人恁地说自不入。他听之如不闻,只是他自有个物事横在心下。如颜子,人道他『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他不曾自知道『得一善拳拳服膺而不失』;他『见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他不曾自知道『见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他『不迁怒,不贰过』,他不曾自知道『不迁怒,不贰过』。他只见个道理当如此。易曰:『君子以虚受人。』书曰:『惟学逊志。』旧有某人来问事,略不虚心,一味气盈色满。当面与他说,他全不听得。」
「天下之理,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当各随其义理看。某看得学者有个病:于他人如此说处,又讨个义理,责其不如彼说;于其如彼说处,又责其不如此说。」因举所执扇反复为喻,曰:「此扇两边各有道理。今学者待他人说此边道理,便翻转那一边难之;及他说那一边,却又翻转这一边难之。」
问:「气质之害,直是今人不觉。非特读书就他气质上说,只如每日听先生说话,也各以其所偏为主。如十句有一句合他意,便硬执定这一句。」曰:「是如此。且如仲山甫一诗,苏子由专叹美『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二句,伯恭偏喜『柔嘉维则』一句。某问何不将那『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以下四句做好?某意里又爱这四句。」问:「这四句如何?」曰:「也自刚了。」问:「刚底终是占得分数多?」曰:「也不得,只是比柔又较争。」
质敏不学,乃大不敏。有圣人之资必好学,必下问。若就自家杜撰,更不学,更不问,便已是凡下了。圣人之所以为圣,也只是好学下问。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于帝,无非取诸人以为善。孔子说,礼,「吾闻诸老聃」;这也是学于老聃,方知得这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