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明宝峰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径畈殁而陆学衰。石塘胡氏虽由朱而入陆,未能振也。中兴之者,江西有静明,浙东有宝峰。述《静明宝峰学案》。(梓材案:是卷《序录》原底作《陈赵二先生学案》。又案:黄氏本《金溪续传》,静明与门人祝、李二先生并附《金溪学案》,自谢山始以静明、宝峰别为学案。)
杨傅续传(象山四传。)
隐君陈静明先生苑
陈苑,字立大,江西上饶人也。人称为静明先生。幼业儒,不随世碌碌。尝有授以金丹术者,弗之信。既得陆象山书读之,喜曰:「此岂不足以致吾知邪﹖又岂不足以力吾行邪﹖而他求邪﹖」于是尽求其书及其门人如杨敬仲、傅子渊、袁广微、钱子是、陈和仲、周可象所著经学等书读之,益喜。(云濠案:梨洲原传作「所著《易》、《书》、《诗》、《春秋》、《礼》、《孝经》、《论语》等书」。)益知益行。或病其违世所尚,答曰:「理则然耳。」是时,科举方用朱子之学,闻先生说者,讥非之,毁短之,又甚者求欲中之,而先生誓以死不悔,一洗训诂支离之习。从之游者,往往有省,由是人始知陆氏学。生平刚方正大,于人情物理,靡不通练。强御无所畏,奸慝无所逃,浮沈里巷之间,而毅然以昌明古道为己任。困苦终其身,而拳拳于学术异同之辨。无千金之产、一命之贵,而有忧天下后世之心。人之所是,不苟是也;人之所非,不苟非也。其高弟子曰祝蕃、李存、舒衍、吴谦,所称「江东四先生」者也。先生之卒,祝蕃状其行甚详,今不传。(云濠案:原传云:「至顺元年卒,年七十五。」)元儒如草庐调停朱、陆之间,石塘由朱入陆,师山由陆入朱,若笃信而固守,以嗣槐堂之绪,静明、宝峰而已。(修。)
宗羲案:陆氏之学,流于浙东,而江右反衰矣。至于有元,许衡、赵复以朱氏学倡于北方,故士人但知有朱氏耳,然实非能知朱氏也,不过以科目为资,不得不从事焉,则无肯道陆学者,亦复何怪。陈静明乃能独得于残编断简之中,兴起斯人,岂非豪杰之士哉!
节斋续传(慈湖三传。)
隐君赵宝峰先生偕
赵偕,字子永,忠惠公与后,慈溪人也。学者称为宝峰先生。志尚敦实,不事矫饰,尝习举业,曰:「是富贵之梯,非身心之益也。」弃不治。及读慈湖遗书,恭默自省,有见于「万象森罗,浑为一体,吾道一贯」之意,曰:「道在是矣,何他求为!」乃确然自信三代之治可复,而百家之说可一也,遂隐于大宝山之麓。其乡之秀乌本良辈皆从之,日举遗经之言,以裁狂简。或劝之仕,曰:「吾故宋宗子也,非不欲仕,但不可仕。且今亦非行道之时也。」然尝谓「孔子以道设教,而未尝一日心忘天下」,故虽处山林,时有忧世之色。慈令陈文昭执经请业,行弟子礼,先生以治民事宜告之,文昭以是得慈民心。尝因马易之入大都,寄声危素曰:「畴昔所言圣贤治务,可行否邪﹖」元之乱也,方国珍据浙东,逼先生仕,不起。遗文有《宝云堂集》,以兵火不完。嘉靖间,其后人文华,集为二卷。先生之学,以静虚为宗,然其堕于禅门者,则固慈湖之余习,要其立身行己,自可师也。(补。)
(梓材谨案:谢山与郑南溪论《明儒学案》事目云:「杨文元公之学,明初传之者尚盛。其在吾乡,桂文裕公彦良、乌先生春风、向献县朴,其着也,是为慈湖四传之世嫡,宜补入《逊志学案》之前。」盖谢山有意修补《明儒》而未暇,每于《宋元儒》之末补而附之。且所谓四传世嫡,皆在宝峰之门,亦可见宝峰之为三传矣。)
宝云堂集
凡日夜云为,若恐迷复,则于夙兴入夜之时,宜静坐以凝神。
祖望谨案:静坐本于延平,而宝峰尤主之。然近于禅,非延平宗旨。
凡日夜静坐之后,若即寝席,无非此道。若非此道,不即寝席,庶不失虽寝而不寝之妙。
凡得此道,融化之后,不可放逸。所宝者,清泰之妙,犹恐散失,宜静坐以安之。
凡除合应用之事,外必入斋庄之所静坐。
凡行住坐卧,虽未能精一,亦必有事焉。虽应酬交错之间,未能无间断,勿忘可也。(以上《示叶伯奇》。)
人苟不大明尧、舜之道,即百姓日用之心,岂能深信唐、虞、三代之政可以行于今日﹖(《代李元善赠友》。)
万物有存亡,道心无生死。(《题修永斋》。)
人无固必自然安,有意于安便不安。人无动静自然闲,有意于闲便不闲。(《安闲吟》。)
祖望谨案:无动静之说,陷于异端,不如无固必之为粹也。
治县权宜(为陈令文昭作。)
末世处至难仕之时,为至难治之事,不胜掣肘。上下左右,无非陷吾于不义者。所幸山林间通今达古者不少。宜每日平明到县治事毕,抽暇时往学宫,会集贤士,从容讲明政事得失,人物善恶,及将诸簿所书,讨论是否,从公议定,庶几学校有资于政事,政事实出于学校,不致虚文。且亲君子之时多,亲小人之时少,虽不长坐县廷,其功多矣。
言路不开,由于不喜闻过,则吏民之谀佞者,得以肆其奸邪。岂惟绝君子之来路,且为小人匿过之窟。果喜闻过,则纳忠者众,非惟事之错者得以改正,其奸吏邪民罔我之罪亦不可匿,孔壬不足畏矣!今宜置一簿记己过,询同寮及吏贴,乃至乡都里正、儒释道人有公论者,用木柜封固置学堂,俾进言者实封投于柜,五日一启,请至公无私之人共为考校。吾过果实,勇改不吝,对众责己谢过,然后究问吏贴之罪。
今各房司吏,俸禄甚薄,不足以养廉;各房贴书,全无俸禄以代其耕,不得不行诈徇私以为生计。夫以吾块然一君子,处于群小人之中,无所见闻,何以行事﹖宜访求忠直之士,以为耳目。但忠直之士,或有避嫌疑利害,不敢尽言者,故必稽于众,使不出于一人之口,嫌疑不生,则忠直者可以尽言矣。
寮佐洎各吏,吾股肱也,而今无非掣吾肘者。是用礼请各都隅知礼识字里正,每半月轮流在县,洁一舍,致敬以延之。每日所行公事,咨之以行,如其所未通未知,则俾转问高见之人。然各里正既无禄养,又有奔走之费,凡有科差,宜量优恤。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非惟吏卒恭谨,不敢放逸,抑且此心静明,可烛是非。
从上随俗则道废,违上戾俗则身危。不忠而佞固不可,不敬而傲亦不可。
御吏民以礼,必使整而不哗。各吏进退有规矩,止立必端方。民之词诉者亦然。各吏有失礼节者,以簿书之,半月一考,违者罚责,庶几公庭严肃,诸事井井,抑且吾心静正,可烛是非。
于其言不可有苟。
各房事各置一簿,责有所归。
学校以明人伦。今之学校,虽尚虚文,然天秩天叙,人心所不磨灭。这校非能家至户到,宜先体察各都隅,某人于人伦正,某人于人伦未正,悉知其姓名,各以一簿书之,虽不以如古者彰善瘅恶之意,官其善以化其恶,而窃取其意以施行。善者以礼奖之,或有过误,及有官事,量情优恤。有不然者,责任各主社,俾逐一教训。果能改过不吝,亦书于彰善簿。如不从者,里正谕以利害,或俾到学校听提调。学校官教戒再三,犹未率化,则俾执役以耻之。更或怙终,则严其刑罚,惩一戒百。诚能使其天属之爱顿兴,良心所本,何止一县!四方有兴起者,此谓要道,且足使无讼。若待其有讼,纵断之不失,已乖和气,不教而刑,何以感动人心乎!
凡行刑罚,不作好恶,惟义所在。
考贫富以均赋役。
置句销簿,以凭检阅,不致忘失。
听言信行,古人所戒。今庶人在官者,无厚禄以代耕,不得不外假公论,内怀私欲,以为生计。又况吾未免有好恶之偏,未能全无玩人之病,难凭一时辞色处决,宜置一簿,勤察其所行而书之,以资去取。
今有司凡有所告不实者,惟不受其状,而不究治其诳官之罪,以致妄告甚多。此风甚不可长。各都体勘公事,里正不畏罪责,不行从实报,而有司于发落各都体勘之事,竟不问报结绝,有始无终,反为吏贴及里正循私卖弄,以致妄告者日甚一日。今凡有告诉,除所告至明至实者,即与受状外,立一杜妄告簿,凡疑似者,尽入之,以备吾静中参详。责令近上里正正身,多方体勘,从实报,如虚,重治诳官之罪,里正不从实体勘者同罪,自然可息。
以上各项权宜,合用十簿书,其名有十:一曰愿闻过,二曰采公论,三曰谨礼节,四曰彰善,五曰瘅恶,六曰均赋役,七曰考吏行,八曰考卒行,九曰杜妄告,十曰谨句销。夫拘于今世之选法,窃行上古之遗意,岂不难哉!既限资格,又无久任,又不俾各辟其属,况无重禄以劝士,及庶人在官者,无足以代其耕,乃欲行所不可行,责人于所不可责,虽竭力从事,小有可观,然岂足以展盛德之治!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君子必有定见矣。
祖望谨案:先生有《与许尹书》,大意略同。
(梓材谨案:谢山所录,《宝云堂集》、《治县权宜》外,凡十一条,今以其识李可道事一条移入《可道传》后,又示子弟二条,其一移入《象山学案》,其一移入《慈湖学案》。)
宝峰讲友
时是斋先生观
时观,字子中,慈溪人。至正二十六年,与王子复祭宝峰文曰:「子复王约,先妣之侄也,时观髫年同窗之友也。」又言,「翱翔乎山水之间,而同登杨夫子之门墙,获览圣书,忽自己光明正大,咸自知其非」云。(参《宝云堂集附录》。)
(梓材谨案:先生号是斋,见《乌春草文集》。)
布衣王相山先生约
王约,字子复,慈溪人也。于宝峰为中表兄弟,同事慈湖之学,以布衣终。其绪言略见于祭宝峰文。(补。)
宝峰学侣
征君杨小隐先生芮(别见《慈湖学案》。)
静明门人(象山五传。)
经历祝蕃远先生蕃
祝蕃,字蕃远,玉山人也。又徙贵溪。从游静明最早,稍长,颇不羁。已而感悔,复从焉,痛自刻厉。久而有省,大喜大信曰:「吾无隐乎尔!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自是斯须不废内观,笃于陆氏本心之学。凡江西之士有志者,先生即引而登之。(云濠案:梨洲原传云:「因购陆氏师友遗书,特钞广传,期以发明此道。朋友知向慕者,援之共进,得一善,跃然如出诸己。」)静明之门,一时推为都讲。其事师尤谨,以茂才异等荐校囗州高节书院山长。重修象山讲堂,帅同志舍菜焉。求文安之后而资给之,且为之娶。累迁至饶州教授。(云濠案:原传云:「以《易》中乡举,授饶州南溪书院山长,调集庆学正。」)未几,湖广平章买住辟之,苏参政天爵一见器之。海北宪使卜咱儿以罪徙,厚贿求徙近地,拒之。播州宣慰入朝谢,其贽曰:「非所以怀远人也。」寻迁浔州总管经历,以同知保童杀不辜,请于帅推问,即讯藤州。保童以赂,迁延不即赴辩,卒缘赦免,而先生卒于邸舍。先生雄于文,今遗集不传。静明高座四子,首推蕃远,始及仲公,而遗集一传一否,则命也。(修。)
君李俟庵先生存(附门人何琛。)
李存,字明远,一字仲公,安仁人也。学者称为俟庵先生。生有异禀,弱冠慕古人,谓无所不通之为大儒者,慨然于天文,地理、医药、卜筮、道家、法家、浮屠、诸名家之书皆致心焉。又学为古文词。事亲以孝,抚其亡兄之子以慈,资其孀妹以及其孤。一日,友舒衍语以所闻于静明者,未之信也。衍固要之,乃往请益。静明告曰:「无多言,心虚而口实耳。」未契,复往请之。静明告曰:「无多言,心恒虚而口恒实耳。」于是夙夜省察,始信力行之难,惟日孜孜究明本心。焚其所著书内外十一篇,曰:「无使误天下后世也。」尝一应科举,不利,即为隐居计,从游者满斋舍。守令礼为经师,且主试事三。以高蹈、丘园荐,中丞御史等交章请召之。著作郎李孝光举以自代,宰相将处以翰林,不果。葺讲堂曰竹庄,恒语学者曰:「圣贤之立言垂训,以先觉觉后觉,此岂口耳句读之事!正学不明,人心日入于偷,甚可惧也。微陈子,吾其终为小人之归矣。」或请学文,则曰:「唐、虞所有之言,三代可以不言;三代所有之言,汉、唐可以不言。未有六经,此理无隐,前圣特形容之而已,恶能有所增损﹖昧于理道,而声光是炫,尚得谓之文乎﹖」先生神古颜清,衣冠言笑不苟,忧世之意,见诸眉睫,谦恭和易,与物无竞,虽童竖皆望而敬之。危素尝问:「心之官则思,何思也﹖」曰:「思其本无俟于思者尔。」俄而兵起,门人何琛迎之临川,二年而卒。所著有《俟庵集》。(修。云濠案:《俟庵集》,诗十一卷,文十九卷,合三十卷。先生子卓所编。)
俟庵文集(补。)
人心积衰,风俗大坏,父诈其子,夫欺其妻,藻饰笔舌者谓之多才,纽鞬术数者谓之适用,分章释句者谓之至教,密文深察者谓之至治。呜呼!尚志之士欲尧、舜吾君民者,亦乌得无情哉!且兽焉而不失其良能者,马之乘,牛之服,犬之守,猫之捕也。至偶有失其性而旷职者,则皆知弃之,然亦千万中无一二者。人亦失其所以为人,举安之而弗悟其非,则是兽之弗若也,不亦重可悲乎!
理之根夫人心者,亦何尝一日泯绝,而非学则不能以自明。学之不绝如线者,赖遗经,而经之义芜于训诂,近世尤盛。比得纯庵周先生《论语解》,始知有简易之学,然卒不得其要领者十余年。今方稍有自得之实,无所可疑,戴天履地,有死无二心。(以上《上陈先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