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谨案:紫阳以韦斋为父,延平、白水、屏山、籍溪为师,南轩、东莱诸君子为友,其传道切磋之人,俱非夫人之所易姤也。禀颖敏之资,用辛苦之力。尝自言曰:「某旧时用心甚苦,思量这道理,如过危木桥子,相去只在毫发之间,才失脚便跌下去。」可见先生用功之苦矣。而又孜孜不肯一刻放懈。其为学也,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博极群书,自经史著述而外,凡夫诸子、佛老、天文、地理之学,无不涉猎而讲究也。其为间世之巨儒,复何言哉!
中和说一(自注云:此书非是,但存之以见议论本末耳。正篇同此。)
《与张敬夫》曰:人自有生即有知识,事至物来,应接不暇,念念迁革,以至于死,其间初无顷刻停息,举世皆然也。然圣人之言则有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者。夫岂以日用流行者为已发,而指夫暂而休息、不与事接之际为未发时邪﹖尝试以此求之,则泯然无觉之中,邪暗郁塞,似非虚明应物之体,而几微之际,一有觉焉,则又便为已发,而非寂然之谓,盖愈求而愈不可见。于是退而验之日用之间,则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息之机,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如是而已矣!夫岂别有一物,限于一时,拘于一处,而可以谓之中哉。
刘蕺山曰:说得大意已是,猥不是限于一时,拘于一处,但有觉处不可便谓之已发,此觉性原自浑然,原自寂然。
中和说二
《答张敬夫》曰:日前所见,累书所陈者,只是儱侗见得大本达道底影像,便执认以为是了。盖只见得个直截根源,倾湫倒海底气象,日间但觉为大化所驱,如在洪涛巨浪之中,不容少顷停泊,以故应事接物处,但觉粗厉勇果,而无宽裕雍容之气,虽窃病之,而不知其所自来也。今而后,乃知浩浩大化之中,一家自一个安宅,正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觉处,所以立大本、行达道之枢要。所谓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乃在于此。道迩求远,亦可笑矣。
刘蕺山曰:这知觉又有个主宰处,正是天命之性,统体大本达道者。端的,端的!
中和说三
《答张敬夫》曰:近复体察,见得此理须以心为主而论之,则性情之德,中和之妙,皆有条而不紊。盖人之一身,知觉运动莫非心之所为。则心者,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静也而不能不动,情之动也而必有节焉,是则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贯彻,而体用未始相离者也。然人有是心而或不仁,则无以着此心之妙;人虽欲仁而或不敬,则无以致求仁之功。盖心主乎一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是以君子之于敬,亦无动静语默而不致其力焉。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乎省察之间。方其存也,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是则静中之动,《复》「其见天地之心」也。及其发也,事物纷纠而品节不差,是则动中之静,《艮》之所以「不获其身」、「不见其人」也。有以主乎静中之动,是则寂而未尝不感;有以察乎动中之静,是则感而未尝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贯彻而无一息之不仁也。
刘蕺山曰:以心为主及主敬之说,最为谛当。
中和说四
《答湖南诸公》曰: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日用工夫亦止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扰扰,无深潜纯一之味,而其发之言语事为之间,亦常急迫浮露,无复雍容深厚之风。盖所见一差,其害乃至于此,不可不审也。
刘蕺山曰:毕竟求之未发之中,归之主静一路。然较濂溪为少落边际。盖朱子最不喜儱侗说道理,故已见得后,仍做钝根工夫。此朱子特参《中庸》奥指以明道也。第一书先见得天地间一段发育流行之机,无一息之停待,乃天命之本然,而实有所谓未发者存乎其间,即已发处窥未发,绝无彼此先后之可言者也。第二书则以前日所见为儱侗,浩浩大化之中,一家自有一个安宅,为立大本行达道之枢要,是则所谓性也。第三书又以前日所见为未尽,而反求之于心,以性情为一心之蕴,心有动静,而中和之理见焉,故中和只是一理,一处便是仁,即向所谓立大本行达道之枢要,然求仁工夫只是一敬,心无动静、敬无动静也。最后一书又以工夫多用在已发为未是,而专求之涵养一路,,归之未发之中云。合而观之,第一书言道体也,第二书言性体也,第三书合性于心,言工夫也,第四书言工夫之究竟处也。见解一层进一层,工夫一节换一节。孔、孟而后,几见小心穷理如朱子者!愚按朱子之学,本之李延平,由罗豫章而杨龟山,而程子,而同子。自周子有主静立极之说,传之二程;其后罗、李二先生专教人默坐澄心,看喜怒哀乐之未发时作何气象。朱子初从延平游,固尝服膺其说;已而又参以程子主敬之说,静字为稍偏,不复理会。迨其晚年,深悔平日用功未免疏于本领,致有「辜负此翁」之语,固已深信延平立教之无弊,而学人向上一机,心于此而取则矣。《湖南答问》诚不知出于何时,考之原集,皆载在敬夫次第往复之后,经辗转折证而后有此定论。则朱子生平学力之浅深,固于此窥其一斑,而其卒传延平心印,以得与于斯文,又当不出此书之外无疑矣。夫「主静」一语,单提直入,惟许濂溪自开门户,而后人往往从依傍而入,其流弊便不可言。幸而得,亦如短贩然,本薄得奢,叩其中藏,可尽也。朱子不轻信师传,而必远寻伊洛以折衷之,而后有以要其至,乃所为善学濂溪者。
百家谨案:《中和旧说序》,先生自叙幼从学延平,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往问之,亦未省。退而沈思,谓人自婴儿至老死,莫非已发,特其未发者为未尝发耳。后忽自疑,复取程氏书,虚心平气而徐读之,未及数行,冻解冰释,然后知性情之本然,圣贤之微旨,平正明白如此。
观心说
或问:「佛者有观心说,然乎﹖」曰: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一而不二者也,为主而不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故以心观物,则物之理得。今复有物以反观乎心,则是此心之外复有一心,而能管乎此心也。然则所谓心者,为一邪,为二邪﹖为主邪,为客邪﹖为命物者邪,为命于物者邪﹖此亦不待教而审其言之谬矣。或者曰:「若子之言,则圣贤所谓精一,所谓操存,所谓尽心知性,存心养性,所谓见其参于前而倚于衡者,皆何谓哉﹖」应之曰:此言之相似而不同,正苗莠、朱紫之间,而学者之所当辨者也。夫谓人心之危者,人欲之萌也;道心之微者,天理之奥也。心则一也,以正不正而异其名耳。惟精惟一,则居其正而审其差者也,绌其异而反其同者也。能如是,则信执其中而无过不及之偏矣。非以道为一心,人为一心,而又有一心以精一之也。夫谓操而存者,非以彼操此而存之也;舍而亡者,非以彼舍此而亡之也;心而自操则亡者存,舍而不操则存者亡耳。然其操之也,亦曰不使旦昼之所为,得以梏亡其仁义之良心云尔,非块然兀坐以守其炯然不用之知觉而谓之操存也。若尽心云者,则格物穷理,廓然贯通而有以极夫心之所具之理也;存心云者,则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若前所谓精一操存之道也。故尽其心而可以知性知天,以其体之不蔽而有以究夫理之自然也;存心而可以养性事天,以其体之不失而有以顺夫理之自然也。是岂以心尽心,以心存心,如两物之相持而不相舍哉!若参前倚衡之云者,则为忠信笃敬而发也。盖曰忠信笃敬不忘乎心,则无所适而不见其在是云尔,亦非有以见夫心之谓也。且身在此而心参于前,身在舆而心倚于衡,是果何理也邪!大抵圣人之学,本心以穷理,而顺理以应物,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其道夷而通,其居广而安,其理实而行自然。释氏之学,以心求心,以心使心,如口龁口,如目视目,其机危而迫,其途险而塞,其理虚而其势逆。盖其言虽有若相似者,而其实之不同,盖如此也。然非夫审思明辨之君子,其亦孰能无惑于斯邪!
仁说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干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复礼为仁」,言能克去己私,复乎天理,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又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则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曰「事亲孝,事兄弟,及物恕」,则亦所以行此心也。又曰「求仁得仁」,则以让国而逃,谏伐而饿,为能不失乎此心也。又曰「杀身成仁」,则以欲甚于生,恶甚于死,而能不害乎此心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或曰:「若子之言,则程子所谓爱情、仁性,不可以爱为仁者,非欤﹖」曰:不然。程子之所谓,以爱之发而名仁者也;吾之所论,以爱之理而名仁者也。盖所谓情性者,虽其分域之不同,然其脉络之通,各有攸属者,则曷尝判然离绝而不相管哉!吾方病夫学者诵程子之言而不求其意,遂至于判然离爱而言仁,故特论此以发明其遗意,而子顾以为异乎程子之说,不亦误哉!或曰:「程氏之徒,言仁多矣。盖有谓爱非仁而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之体者矣,亦有谓爱非仁而以心有知觉释仁之名者矣。今子之言若是,然则彼皆非欤﹖」曰:彼谓物我为一者,可以见仁之无不爱矣,而非仁之所以为体之真也;彼谓心有知觉者,可以见仁之包乎智矣,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也。观孔子答子贡博施济众之问,与程子所谓「觉不可以训仁」者,则可见矣。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抑泛言同体者,使人含糊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专言知觉者,使人张皇迫躁而无沈潜之味,其弊或至于认欲为理者有之矣。一忘一助,二者盖胥失之。而知觉之云者,于圣门所示「乐山」、「能守」之气象,尤不相似。子尚安得以此而论仁哉!因并记其语,作《仁说》。
百家谨案:浙本误以南轩先生《仁说》为先生《仁说》,而以先生《仁说》为序,今正之。
语要
问:「理在气中,发见处如何﹖」曰:「如阴阳五行错综不失条绪,便是理。若气不结聚时,理亦无所附着。」
或问:「理在先,气在后﹖」曰:「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
姜定庵曰:毕竟理从气而见,说不得理在先。
太极自是涵动静之理,却不可以动静分体用。盖静即太极之体也,动即太极之用也。
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流行也。或疑静处如何流行,曰:「惟是一动一静,所以流行。如秋冬之时,谓之不流行,可乎﹖若谓不能流行,何以谓之『静而生阴』也﹖观『生』之一字可见。」
阴阳只是一气,阳之退便是阴之生,不是阳退了又别有个阴生。
阴阳只是一气,阴气流行即为阳,阳气凝聚即为阴,非直有二物相对也。
(梓材谨案:此条洲录自《文集》《答杨元范书》。)
天地始初混沌未分时,想只有水火二者,水之滓脚便成地。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甚么事凝了。初间极,后来方凝得硬。问:「想得如潮水涌起沙相似﹖」曰:「然。水之极浊便成地,火之极清便成风霆雷电日星之属。」
问:「自开辟以来,至今未万年,不知已前如何﹖」曰:「已前亦须如此一番明白来。」又问:「天地会坏否﹖」曰:「不会坏。只是相将人无道极了,便一齐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尽,又重新起。」
方浑沦未判,阴阳之气混合幽暗。及其既分,中间放得开阔光朗,而两仪始立。邵康节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元,则是十二万九千六百之前,又是一个大阖辟,更以上亦复如此,直是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小者大之影,只昼夜便可见。五峰所谓「一气太息,震荡无垠,海宇变动,山勃川湮,人物消尽,旧大灭」,是谓鸿荒之世。尝见高山有螺蚌,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却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
天明,则日月不明。天无明,夜半黑淬淬地,天之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