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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年有一首歌这么唱道:

人口是成倍成倍往上翻,往上翻,二十年来总人口是成倍往上翻……

这首歌节奏铿锵,有着进行曲般的感染力,它唱出了巨大的人口带给我们的压力,因此也显得不无忧患。

我的父亲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我们全家都住在学校里。有一度时间,每到清晨,学校的大喇叭就会响起这首嘹亮的歌,它“成倍、成倍”地飘荡在校园的天空中,提醒送孩子上学的父母们意识无度生育带来的危害,并且强有力地暗示出大家都可意会的政策要求。每当这首歌回响起来,我们家就陷入在一种无形的尴尬与惭愧之中,仿佛在被强烈地谴责着。我的父亲,垂头丧气地喝着清晨一成不变的稀粥;我那一贯冷漠的母亲,也会因为这头顶的旋律而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怒气冲天,她不断地吆喝着,像对待一群牲畜般地催促着我们上路,该出去的都抓紧出去,上路!去上学!去玩!似乎我们迅速从她眼前消失,就会改变她眼前的处境,令她摆脱掉内心的悲愤。

应当说,这首歌的确表达出了紧迫的国情,起码,对于我们家而言,它是非常贴切的。我始终认为,我的父母都是朴素之人,他们的一切言行乃至愿望,都建立在朴素的情怀之上(后来我父亲虽然沾染上了作风问题,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我依然觉得他犯下的只是一个朴素的错误)。譬如,在生儿育女这件事情上,他们朴素地期望养育出一儿一女,这是一种最好的搭配,一儿一女活神仙,大家都这么说,而追求大家都这么说的东西,就是一种朴素。何况,大家说得也很有道理,一儿一女这样的比例,的确体现出了一种平衡与和谐。然而事与愿违,就像所有朴素的东西都易于被捉弄一样,我朴素的父母被某种神秘的因素捉弄了。这种因素来源于他们自己的身体,但因为无法落实究竟是哪个身体起了决定性因素,便为他们其后的相互推诿埋下了无尽的祸根。在他们争吵得最残酷的时刻,他们相互将对方比喻成繁殖能力过剩的某种家畜,诋毁对方的身体,将生活的一切苦果都归咎于对方。

在我父母眼里,生活这个枝头结出的最大一枚苦果,就是我们四个小孩。正如歌中所唱,这枚苦果在他们愿望的基础上,成倍地往上翻了一番。很显然,他们的幸福却没有因此翻上一番,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反而成功地将他们的苦恼翻了一番。造成这样的局面,老实说,我的父母是有些委屈的。他们并非纵欲无度的人,也具备应有的生育常识。但是造化弄人,他们的身体有着比常人翻一番的繁衍能力,那就是,我的母亲以两次生育,却繁殖出了四个小孩。当我的两位哥哥降临人世之时,我的父母既有些惊讶的喜悦,又有些难言的失落。他们当然会觉得遗憾,如果这一胎产下的,是两个不同性别的小孩,那么对他们而言,无疑将是一次完美的丰收,他们将一劳永逸地实现最初的愿望,只用一半的成本,就成为令人羡慕的活神仙。

我那朴素的父母,像任何朴素的人一样,多少都具有一些投机与赌博的心理,他们觉得,自己距离活神仙并不遥远,那个使家庭平衡与和谐的女儿,并非遥不可及。没有实现的幸福最鼓舞人,同时也最影响人的判断力。我的父母决定再努力一次,反正下一次生育就是计划内的事情。他们忽视了自己奇特的身体,坚定地奔向心目中的幸福。于是,我和曲兆禧接踵而至。直到此刻,我的父母才如梦方醒,我的到来终于让他们醒悟,原来计划根本没有变化永恒,我,曲兆禄,我们这两个额外的家伙,已经成倍地放大了他们的目的,令叠加了的幸福走向了它的反面。

我的母亲够苦!作为四个小孩的母亲,她的艰难可想而知,因此,她有资格率先向生活开炮。不堪重负的母亲敏锐地指出,正是因为我父亲取给我两个哥哥的名字,才导致出了接连不断的额外生殖。这个发现的确惊人,似乎有着无可辩驳的说服力。我那身为小学语文教师的父亲,在给儿女们取名时,再一次表现出了他的朴素。老大曲兆福,老二曲兆禄,于是,天经地义地,我成为了曲兆寿,后面跟着个曲兆禧。是我的父亲具有先见之明吗?不知他当初是如何盘算的,福禄在前,寿禧随之而来,简直就是理所当然。沉重的生活因为我母亲的这个结论而呈现出了宿命的色彩。她甚至不无讥讽地说,如果老大叫了曲柴,那么她就一定会源源不断地生下七个,直到凑齐柴米油盐酱醋茶。父亲也为这个玄秘的斥责而深感不安,但母亲的夸大其词依然令他恼火不已。争端由此而来,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的每一次战争,最终都会集中到一个主题上,那就是,究竟是谁导致了两胎四胞的诞生,谁应该为此负责,谁?谁!他们彼此都没有科学的依据,我母亲的宿命论往往就占据了上风。

宿命论成为了我母亲最有力的武器。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于将生活中的一切归于某种叵测的因果。譬如,她会将我的感冒与数日前的某句话联系在一起,那句话本来寻常无比,在她的诠释之下,居然真的会充满了不祥之兆。在这种气氛下,我们家渐渐被一种虚无所笼罩,生活的面目在我们眼里缥缈如水,即使它巨大坚硬,也仿佛披着柔漫的轻纱。

身为一名教师,我的父亲,尝试过采用科学的实证方法,重新引导这个家的逻辑。他与一位学生家长勾搭在了一起,并且成功使其受孕。事情败露之后,父亲的人生大为改观,他从一个善于讲理的人,变得理屈辞穷。但在家里,他却打出这么一手牌来为自己申辩:他要用事实说话,如果对方生下的只是一胎,那么盛产孪生的这个罪名,他就可以洗去啦!并且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这个证据降临,他就会坚决以“曲柴”为之命名,以此驳斥母亲的荒谬逻辑。父亲的狡辩当然也是强词夺理,但是这个荒谬的狡辩,却有效地平衡了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那个被扼杀在子宫里的曲柴,成为了父亲的底牌——子虚乌有的曲柴永远无法被落实,就像真理一样既实在又渺茫,只是某种更高的存在,遥遥凝视着我的母亲。

我母亲因此而变得消极、冷漠,她不再喋喋不休,开始活在沉默的宿命论中,宛如一个承受着苦难的神秘女巫,直至在沉默中消耗掉自己的两只乳房,并且,最终走向死亡。我父亲以荒谬覆盖荒谬,效果看起来还算不错,这就给我们几个小孩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并且,植根在我们的世界观里。在我们眼里,世界是不可琢磨的,生活是难以证伪的,一切都是怪异的,并且是可以被虚构的。对,虚构,它不仅仅是一种急中生智,它是一种恒久的手段与策略,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救命的底牌。

如今,我的新生活被悍然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几乎无能为力,只有被恐惧扼住喉咙。我该以怎样的“虚构”来应付危机?就是说,我改打出怎样的牌?去做一颗尖锐犀利的“钉子户”?这太难了!我经常上网,重庆那颗闻名全国的“钉子户”,对我当然有所启发,它傲然毅力于万丈沟壑之上的孤绝姿态,充满了虚构的魅力,但成就这种姿态的先决条件是什么呢?最基本的两点是:一,男主人肌肉发达,是勇猛的散打高手;二,女主人伶牙俐齿,宛如新闻发言人。仅此两点,就足以粉碎我成为一颗钉子的梦想。我非但不肌肉发达,非但不勇猛,甚至堪称单薄;小鸽呢?小鸽还是个孩子,在我眼里,她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我们根本没资格去做伟大的“钉子户”!

由于被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店里的生意就提前崩溃了。被刷了“拆”字的小店,就好像被诊断出绝症的病人,行将拆除的店铺,就好像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根本没什么信誉可言。而且,那黑乎乎的“拆”字很快就刷满了半条科技街,它威力巨大,像一阵狂风,把曾经的繁荣吹卷一空。店主们很快联合起来了,共同的灾难把曾经尔虞我诈的人们召唤在一起,谈判,抗议,组织对话,新闻呼吁,看起来都收效甚微。小小的街道办事处,强大如国家,赔偿方案丢在你眼皮下,多少?当然是杯水车薪,摊在我手里的,大约也就是五万块钱。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五万块钱,开什么玩笑!我会把我踌躇满志的新生活如此贱买吗?那样,我的生活就会变成踟躇不前。

告他们,打官司,运用法律武器!小鸽这样鼓励我,我也这样去鼓励其他店主。起初群情激愤,一呼百应,大家高举法律之牌。但几天后形势就急转直下。我的同盟者,那些店主们,态度突然暧昧起来,言辞含混,虚于委蛇,而这时,我已经找好了律师。显然,他们被分化瓦解了,街道办事处各个击破,无非又多承诺了几个钱。而我,作为一名煽动者,成为了街道办事处重点迫害的对象。街道办事处把我和其他群众区别对待了,根本不再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