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对自己的部下隐瞒了那座水中桥的存在,他怕兵士们因此懈怠新桥的架设。这座新桥在团长的要求下搭建得过分铺张,完全不像一座临时性的桥梁。团长否定了搭一座简易浮桥的方案,他要求这座新桥必须明显高出水面。
始终有头戴斗笠的人出现在营地周围,他们不解地注视着在水中施工的士兵,目光中有种观赏的态度。这些当地人当然知道那座水中桥,但是隐存的隔阂阻止了双方的交流,否则他们一定会向士兵们发出疑问,并且指出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是多此一举的徒劳。
时间就是这样被延宕的。
三天后,新桥在团长的督促下竣工了。它在夕阳下笔直地矗立在水中,新鲜的木头依然散发着新鲜伤口般的忧郁气息。
部队开拔前夕,团长策马来到了元熙先生的宅第前。
元熙先生的宅第建在一面山坡上,围墙高大宽阔,仿佛一座独立于世外的城池。团长远远望着这座宅第,觉得它和自己的家似乎是由同一群工匠建造起来的——它们出自同一个蓝图,尽管细节上偶有不同,但是整个气质却如出一辙。团长困惑地想,眼前这座宅第里的主人已经成为了这场战争的障碍,它也许将要面临自己父亲所代表着的那种力量的摧毁。团长无法厘清这里面的逻辑,起码他从表面上看不出这坐宅第与自家宅第之间的差别,因此他无法找到两者之间对立的根据。
黄昏中的团长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温暖与沮丧同时出现在团长的情绪中。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两种情绪就是团长对于自己那个家庭的基本情绪。这种情绪令团长在山路上踟躇不前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该去见一见元熙先生。他觉得自己的到来,也许不能算作是一种拜访,可是没有了拜访的性质,他将以怎样的姿态走进元熙先生的家门呢?最后,团长终于掉转了马头。
在山脚下,一队戴着斗笠的人与团长相遇了。对方停下了步子,但是团长策马急驰,从他们身边风一样掠了过去。团长并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满面的泪水。团长的泪水毫无原由,仿佛扑面而来的山风吹痛了他的眼睛,令他孩子般的失魂落魄。
团长在天色黯淡的时刻来到了那座水中桥前。他的马警觉地喷着响鼻,仿佛能够看到某种隐匿的危机。团长跳下马,用手抚摸着马头,同时把自己的脸贴在马颈上温柔地摩擦着,这番亲昵的举动令团长和他的马彼此都得到了安慰。团长坐在河岸边,最后一次回忆起那些东洋女子。她们肌肤如雪,经过温泉的浸泡,又会泛起淡淡的粉色,总是令人身不由己地渴望依偎上去;她们的品质中有种天生的沉默,她们用沉默将喧哗的世界还原成最简单的几种关系……
团长的欲念在回忆中滋生起来,昏暗的河水从他眼前流淌而过。
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一些扑翅乱飞的鸟从头顶飞过。团长陡然觉得胸口和头部一阵疼痛的痉挛。那匹马发出了一声嘶叫。
回到营地后团长就得到了元熙先生已经被枪决的报告。民协曾来找过他,在寻找未果的情况下,他们自己完成了对元熙先生的判决。他们送来了一份书面材料,说明了此次审判得到了最高组织的许可;处决元熙先生时一共开了两枪,一枪击中头部,一枪击中胸口。
营地的篝火已经点燃,空气中尽是松树燃烧后特有的芬芳。团长走到一堆篝火前,将报告丢进了火焰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元熙先生的容貌依稀有些像自己的父亲。
这支部队连夜跨过了自己亲手架设的新桥。
他们刚刚抵达对岸就与敌军遭遇了。黑暗中双方试探性地互射了几枪后,大规模的战斗就爆发了。敌军显然也没有估计到这支部队的出现,他们也是刚刚到达,黑夜掩盖了双方战术上的仓促,令最初的交战势均力敌。团长的兵力尽管严重不足,但装备依然完整,几十挺马克沁机枪交织出的火力有效地迷惑了敌人。
但是黑夜终将过去,团长明白,一旦天亮,自己这支部队的脆弱就将暴露无遗。现在他才意识到时间的意义——在敌军到来之前,如果自己的部队早一些抵达对岸,构筑起有效的工事,那么就可以取得关键性的战略优势。而眼下,只有短暂的黑暗在掩护着他们了。团长并未因此产生一丝悔意。如果说他的选择丧失的是一场战争的取胜机会,那么,对他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次同样重大的机会。
团长决定发起冲锋。这个决定并不是出自战术的考虑,他只是觉得应当这么做。他已经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战斗,同时也是自己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斗。战斗本身已经成为了意义,于是一切都变得单纯,团长再也不觉得迷惘,那种曾经深刻困扰着他的问题烟消云散。团长身先士卒。在他的感召下,这支一贯散漫的部队焕发出了强大的勇气,兵士们前赴后继,一度甚至冲垮了敌军的斗志。
白昼终将来临。当晨曦显露的时刻,浑身血污的团长又一次热泪盈眶。
随着光明的到来,这支部队完全暴露在敌军的眼前。当敌军掌握了他们的实际兵力后,屠杀般地反扑就开始了。
这场局部战斗持续到午后终于结束。
团长的部队全军覆没。敌军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找到了团长,在清点了战果之后,他们误以为被自己击毙的这位年青军官只是一位营长——团长的军装已经无法让人辨别出真实的军衔了。这位年青军官的整张脸都被掀掉了,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没脸的人却用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了一种惆怅的表情。
与此同时,疾驰而来的援军在得到消息后仓惶回转,他们距离这条大河仅剩一天的路程。
整个战争就此逆转。大本营做梦也不会料到,其实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座水中桥可以指引着他们走向胜利。
团长阵亡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副官正跟随着老爷踏上漫长的流亡之路。他当然不用再回到少爷身边了。老爷在一夜之间苍老,他在败局面前被迫放弃了所有财富和尊严后,只随身珍藏着儿子的那封家书。
在此后的颠沛流离中,副官想起少爷时就会拿出那纸电文来看。这纸电文是他在一个拂晓从团长的帐篷外捡起的,当时它正随着雨水缓缓流走。电文被雨水浸泡后,文字已经漫漶不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尚可辨认:
向着伟大的胜利,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