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虎皮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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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鸟的啁啾让洪武觉得这一天有些不同寻常,捏着刀片的手停在鼓起的腮上,感觉到家里的寂静。

浴室散着淡淡的檀香味。香头灭了许久了,只是余香。大概是周阿姐看房里没人悄悄点的。反正家里有不少檀香,都是纪秋去普陀山拜完佛带回来的。

纪秋跟周阿姐说“外面哪买得到那么上好的檀香”?语气是很虔诚的。

周阿姐是纪秋请来打扫房间的保姆,会念一点佛经。纪秋身体不好,天一冷,面色就苍白起来,患着很严重的神经衰弱。她母亲去世早,她父亲一直以来总欢喜把“病是业障”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受他影响,纪秋年纪轻轻的便也与常去寺庙的人为伍了。可纪秋并不在家里供佛,带回来的檀香往往也只是想到了随便点一炷,当作驱味剂似的。洪武常常起着不恭敬的念头,以为她甚至也不信佛。

和纪秋表里不一的处世方式多少有些关系吧,洪武去年也像别的他认识的人那样,有了一个外面的家。

这之前,洪武叫做家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他买在美丽园的房子,还有一处是他上班的报社。

美丽园是一片有着宽阔的人工湖和私人草坪的别墅小区,认识的人常讲他有先见,一套的钱现在买两套都不止了。但是,究竟说来,他在报社呆的时间更长一点。去建设投资公司任经理一职之前,每天的稿子都是他亲自签发的。那时,晚上不管人在哪儿,只要时间一到,立即起身回他的总编办公室。这是他负责任的地方,也是他为人行事聪明的地方。

孤身一人带着二千块钱坐船从东几列岛的老家跑来这儿,全部的关系就是大学同学提供的一个电话号码,十年时间,在多如牛毛的报刊中做出了自己的品牌,依靠的不就是办事的认真和秉性的忠厚?

前年,他把纪秋和孩子也从东几列岛的老家一块接了过来。旁人看来,他人生的一切是圆满了。高兴起来,在路上难免会生出一点“终于立稳脚跟”的满足来。

胡须刷刷的断裂声里洪武觉得这种满足感又失而复得了,虽说里面有着一个说不清的细小的空缺,他的心情却仿佛是一个长期旅行在外的人终于结束了旅馆的生活回到家里,一切都是熟悉的,妥帖的,让他倍觉欣慰。他抬下巴,镜子里的人也抬下巴,他左右转动了几下下巴,镜子里的人也左右转动了几下下巴。他停下不动,镜子里的人也停下不动,两只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神情颇不自然,如同走在路上赫然碰到最不想见的人,却又不得不停下来招呼寒暄。

洪武长相老成,这看他中学和大学时的照片就知道。这两年他的脸倒是愈发的饱满了。四十出头的人,有这样一张找不出皱纹的脸真是不可思议,即便这样带着没睡醒的疲倦的中午,看上去也是端端正正的,而且端正里头还包含着一种耐人寻味的歉意,没为你周到的做好事的歉意。所以,说洪武有女人缘是不公平的,的确在男人的群体里他一样很受欢迎。

这种欢迎不会简单到因为他随时愿意施人援手,又是那种频临灭绝的绝无烟味酒味体臭味的干净的男人。洪武的认识却是人倒底是需要钱作支撑的。这句话早几年他听了肯定嗤之以鼻,但是逐渐厚起来的家底和身上随时带着充足的现金以备临时之需的生活方式的确让他气度不凡起来,连语气和手势也有了过去没有的重量。

一个男人应该有的他差不多都有了,还缺少什么呢?他出着神,然而疯起来的小鸟突然在笼子里胡乱扑扇起翅膀,也拍醒了他似的,手一抖,破了皮的地方血呼的涌了出来。他慌忙去抽纸巾,已经滴滴嗒嗒掉了几滴下来,落到水盆里,脸上也热辣辣的疼了起来。

到底有没有刺中呢?那女人,真是疯了,他想。奋力把刀子夺到手里的时候他果真有狠狠往她身体里刺进去的愿望吧?

院子里的石榴花透过没有关严的窗子把浴室的一面墙也染得微微发红了,他看了一会,别过头,合起手掌,把沉重的额头低低的俯了下去。仿佛站在东几列岛老家门前那道深深的沟里,脚边绕着被铁锹掀出来的蚯蚓,整条的,半截的,疲劳和对沟里的淤泥的讨厌,让他压制不住一股想破坏什么的恶意,但是他从来不像住隔壁的老头子那样凶残的一锹把还在扭动的蚯蚓铲成几段。

只是太疲乏了吧?起来才知道没睡到床上。他一向以喝多少都能把车稳稳当当开回家自得的。看清楚四周心里先是一个惊慌,——想起几天前的下午,小便完了摁上裤子的搭扣,才发觉浑然以为小便槽的居然是专倒茶渣的垃圾桶。想到很有可能让哪个下属撞见,回去当笑话一样流传开来,勤杂工把垃圾收走几天了他还是一想到就面红耳赤的。

早上周阿姐一进门怕也是吓了一跳。她不去叫醒他,也没有给纪秋打电话,还是听到他打呼噜了吧。喷着酒气的呼噜肯定让周阿姐讨厌了。每次和纪秋讲到她丈夫喝醉酒,她的声音里都有一股压抑不下去的咬牙切齿的厌恶,大概也是犹豫了好久才决定从他身上跨过去,像跨一个死人。好在门厅的地板并不冰凉,沉沉的睡了半天,再去回想贴着深红壁纸的包厢,围坐在灯底下的那些人,只觉得恍惚不清。他是冲到走廊上扳着门框喝完最后一瓶酒的。

他们干嘛非要拦他呢?

他感谢他们啊。他感谢他们的办法,就是拿酒多灌灌自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他们,才能四平八稳的把自己跟他们摆到一起。

“老洪,老洪,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谁说不能再喝了?哪就不能再喝了!”他生气的抢过酒瓶,五个手指头扣住了不放。伺机逃到门口,头一仰,小半瓶酒灌进了肚里。充了气似的飘在很高的地方虚虚的往下看着。

抓着门框往肚子里灌酒这个场面,在他刚刚清醒的头脑里有些悲壮,也有些可怜。不过,他松弛了几下绷紧的皮肤,念头倏地离开了酒。自己一大早的注意小鸟的啁啾,注意自己的脸,还是因为那个清华大学毕业的重金属企业的女老总,因为她再明显不过的写在脸上的爱慕吧。

他冲着水盆微微一笑。

或者,就是因为纪秋不在家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