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只有十九年;上海上大学三年;从复旦毕业分配来北京,至今已六十年。人生旅途中,北京占几近四分之三。而北京六十年,从学习到教书基本上都是在中国人民大学校园中度过的。过去读到“十年一觉扬州梦”,觉得十年太长太长,现在一看,十年太短太短,只是弹指一挥间。
如果说,从小县城到上海、考入复旦是人生的转折,那么从上海到北京、进入人大就是更大的转折。因为这是我人生道路的定格、我的学术专业的定格。从此,就与马克思主义结缘,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教马克思主义哲学。我不敢自吹自己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我信仰马克思主义。不管国家遇到多大困难,我个人遭遇如何,我虽然也有过困惑,有过苦恼和迷茫,但从根本上说,我没有动摇过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信仰。
北京六十年,是我人生经历中比较有意思的阶段。有过顺利时期,也有过曲折;有过非常努力的日子,也有过看淡人生的低谷期。我的人生说不上跌宕起伏,但平静的湖水中也有过旋涡。我喜欢读书,但生活给我的教育更具价值。我许多文章尤其是随笔都融入了我的生命体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北京的六十年是我人生中比较有光有色的一段。
从复旦历史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分配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班,我事先都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服从组织安排。按照当代青年的说法,叫没有自我选择,没有主动性,没有自由,可我当时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从来不问为什么。只知道,组织安排就是国家的需要,没有二话。
与上海相比,当时的人民大学可以说是真正在北京郊区。西直门是一座残破不堪的旧城门,出西直门外就是一片农田,一眼望过去没有任何建筑,更不用说高楼大厦。人民大学对面什么商店也没有,只有一个草窝式的房子,一对夫妻在那里卖馄饨。甚至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人民大学复校的时候,当代商城一带仍然只是种菜养猪的农户。
1953年,人民大学招的研究生特别多,过千人。当时我们马克思主义班研究生住宿和上课在现今中央财经大学里。当然,当时还没有中央财经大学,其校址是人民大学的地方。第二年我们搬到西郊本部,住在六处平房里,方位大概是现在的品园一带。
当时不是导师制,而是研究生班,整天课程满满的。学员主要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大学毕业生,也有一些调干生。我们班,是1953—1956年马列主义研究班哲学分班,年龄最大的一位老大姐徐鸿来自延安。她原是上海纱厂的女工,参加地下党,后来到延安,是个“三八式”;还有路逸,也是大姐,不过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也是老革命。人特好,总是微笑。她是回民,有一次一个女生在她宿舍里炖猪肉,她二话没说,只是到外面避避,半句重话都没有,她知道这批刚毕业的大学生根本不懂什么叫民族政策,什么叫尊重不同民族的风俗习惯,唯一知道的是我们都是同学,都是同志,没有任何界限。这两位大姐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对我很爱护很关怀。
最小的一位同学是福州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李月英,我们管她叫“小麻雀”。是南方那种娇小秀气的姑娘,学习特别用功,胆子也特小。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当教员,可能是因为妈妈不习惯北方的生活,怀念家乡。他们举家调到福州一个师范学院工作。上个世纪80年代在福州开全国社会科学规划会,我曾到她家去过,老同学见面特别亲热。前些年,说是因癌症不治逝世。我们同班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走了。
从专业学习的角度看,当时我们班的同学中,没有一个原来是学哲学的。著名的红学家李希凡原来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每次上俄语课,他总坐在后排,躲得远远的,最怕老师提问。他当时的全部心思可能都在贾宝玉、林黛玉身上,正专注于《红楼梦》的研究。岂止是俄语课,其他课程对他也是一种干扰。纸面上的考试分数可能不如其他同学,但他学有专长,比我们强。他一鸣惊人,发表了关于《红楼梦》的文章,得到毛泽东的支持,没过多久,人就不见了,据说是调到《人民日报》还是别的什么单位,专搞他的红学去了。
汪永祥是经济系的,和我是复旦同学,不过彼此不认识。我们是同一趟车拉到北京的,都分配到哲学班。在复旦我虽然不是经济系的,可与经济系有点关系。我曾选修经济系的《资本论》课程,讲课的是著名的经济学家,一位姓漆的教授,共三个学期。说是《资本论》课,实际上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对我以后学哲学有帮助。永祥是我们哲学研究班的党支部书记。他很能干,善于团结人、帮助人。我们关系很好。毕业后,我们留在哲学系共事,可以说是终生朋友。
我还有个同学,说同学是就人民大学研究班说的,实际上他的级别比我们高得多,是调干生,也是地下党,工作能力和学习成绩都是佼佼者。毕业后,曾担任高校领导,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可他一个出入有车,有高级住房,有地位,说话有人听,事情有人办,在旁人看处于来求之不得的地位的人,却选择定居国外,多年后埋骨异域,不知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古人说的,“英雄到老都归佛,将军解甲不言兵”?突然看破人生,悟透一切,把青年时代的理想化作一缕青烟吗?人有得意、有失意,有自以为失意,实际上在旁人看来处境非常不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一个复杂的黑箱。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不是也有外国人久居中国,死后埋骨于此吗?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这样呢?现在是全球化时代,一个离退休人员,即使是革命者,离休后选择与儿女在一起,在他国养老,死后把骨灰留在儿女所在国,免除儿女每逢清明时的遥奠或回国扫墓,也不失为一种归宿,我们应该能理解。
我们研究班的同学来自不同系科,偏偏没有哲学系的毕业生。新中国成立前哲学系很少,只有北大、武大有哲学系。我对哲学一窍不通,中学时都没有听过“哲学”这个词,在复旦读的是历史系,对哲学也一无所知。虽然现在上哲学研究班,实际上是一张白纸。研究班是我的哲学启蒙班。当时给我们上课的主要是苏联专家,比较著名的一个叫凯列,来中国时是一个年轻讲师。后来还有几位专家,除了巴尔道林、伊奥尼基外,其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他们都是教授,但似乎讲课效果都不如凯列。我们的翻译都是高水平的,男男女女都是人民大学俄语速成班自己培养的。当时哲学翻译是钟宇人,温文儒雅,一表人才,俄语特别棒,翻起来从不嗑巴。我们的课程主要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此外还学习中共党史、政治经济学、联共(布)党史。除教党史的何干之、胡华外,其他教员是华北大学自己培养的教员,都很年轻。我们也学点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心理学、生物学,是从中国科学院请来的,都是大专家。大专家教普通课,现在认为是了不起的创举,当时极为平常。一些入门的、普及性的知识,对我们学哲学来说终生有用,可惜太少。我们这批人一个最大的短板是只懂点社会科学,而对自然科学非常欠缺。一条腿走路,大大妨碍了我们在哲学领域的发展。
三年研究生班学习,最大的收获是学到了一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读了几本经典著作。尽管当时理解并不深,但总算打下了一点儿基础。就我个人的体会来说,这些基本理论和原著的学习的确是终身受益,特别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我们当时的理论水平,学习的课程,我们的哲学史的知识面,可能无法和现在的哲学系学生相比,可我们学习的热情、执着的理想和追求,不客气地说,要比现在不少哲学专业的学生强。我们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热情高,目的明确,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出去是当教员,是要去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火种。
与复旦时期的三年相比,人民大学研究班这三年不同。基本上没有各种运动,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学习。一天课都没有停过,天天就是学习。星期六晚上有交谊舞会,这是教员或少数活跃分子的事,也与我们无关。我从来没有上过舞场。所谓舞场,就是现在最老的图书馆前面一块小小的水泥地。没有乐队,也很少有成对的男女舞伴,大都是男的与男的跳,女的与女的跳。
刚来北京时,我们的宿舍在现在的中央财经大学校园里。那时还没有财大,地方属于人民大学。只有四座楼,排列成一个口字形,一千多名研究生都住在那里。班主任是聂真,副主任记得是张腾宵,总支书记是陆迅。没有多久,我们搬到现在的校园里,不过那时的校园可没有现在这么气派,都是平房,没有高楼,唯一的高大建筑就是现在面对东校门的一座楼,当时叫灰楼,而且没有现在这样高,最高层是后来加盖的,也没有后面的附属建筑。整个校园就这么一座楼,是人民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学生每人发一个马扎,是开会用的。无论大小会都是坐马扎。一人一个,放在自己的睡铺底下。
三年学习的费用完全是国家供给。我们是应届大学毕业生,每人25元,调干生27元。当时25元完全够用,大灶餐费每月8元。八人一桌,坐齐吃饭,吃完走人。冬天的棉衣是灰布的上下装。不用买书,不同课程该看什么参考书,都是学习班长去图书馆按人头领回来发给我们,考试完毕交回去。我曾看到当年研究班时的一张旧照片,年青的面容,青春焕发的笑脸,勾起了昔日的记忆:
八路棉服赤子心,天南海北分外亲。
满脸灿烂阳光照,沐浴真理向光明。
马克思主义研究班的三年,是从旧时代转向新时代的思想解放的狂飙时期。我们政治热情高涨、学习热情高涨,同学之间团结友爱,无忧无虑,一心就是学习。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是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