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理老师感情不一般。我并不爱好地理,我的立体感、方向感都很差,每次画地图、画铁路线,都不太合格。我对地理教师的感情是因为他的儿子刘锡荟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发小。我是他家的常客,而且常常蹭饭。并不是他家的伙食比我家好,而是一种情感的依恋。老师像我的父辈,师母就像我自己的妈,慈善亲切,说话带点乐平腔。我在他家蹭饭,他们热情招待,没有一点嫌弃。
地理老师叫刘圻,又名匡南。“匡”是庐山“匡庐”的意思。刘老师出生在庐山白鹿洞,在庐山的南麓。老师的爷爷在白鹿洞书院教书,因此以“匡南”为自己的爱孙命名。刘老师以前在九江南浔铁路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到鄱阳,后就在士行中学、正风中学教书。新中国成立后正风中学并到鄱阳中学。刘老师在正风中学和鄱阳中学两次当我的老师。
刘老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我从未见过。他在厦门大学读机电系,大学毕业后只身到台湾就业。原以为台湾与大陆只是一海之隔,来去容易,谁知1949年国民党一败涂地,退守台湾,海峡成为多少家庭亲情隔绝的深堑。我的老师和师母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见到这个钟爱的大儿子。还没有等到台湾开放大陆探亲,我同学的大哥就埋骨台湾,只能魂归故里。二儿子锡芷我比较熟,是学土木的,比我大几岁,在江西省粮食厅当总工,专管江西各地的粮库建造。我欠他一笔人情,终生不忘。当时我研究生刚毕业还未上班,要到沈阳去看一位朋友,没有旅费,我写了一封信给他,他给我邮来了20元钱。那时20元不是一笔小数目,至今快六十年没有偿还。因为20元越来越缩水,时间越久,越无法还。他可能早忘了,我却记得,永远不会忘。这是一笔连本带利无法还清的人情债,它见证的不是钱,而是爱屋及乌的情感。他爱弟弟,对弟弟的好友当然格外看待。
老师的三儿子也就是锡荟,是我最好的朋友。中国古人在描写朋友交情时说过: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有人一辈子相识,直到白发相向,仍然如同新朋友,没有感情,没有心灵沟通,没有交过心,仿佛相识多年的路人而已。可有的人相识不久,倾盖之时,就如同老朋友。我和锡荟就是这样。其实,我们真正做同班同学只有半年,都在芝阳师范读书。半年后,我转到正风中学,他转到鄱阳中学。新中国成立后,正风中学合并到鄱阳中学,我们又同学,但他玩单杠摔断了胳膊,停学,变成比我低一级。我们实际同班只有半年,可友谊终生,至今已七十年了。是缘分还是性格,我也说不清,反正很投缘。
其实,我们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我家世代渔民,我父亲是商人,他家是书香门第。我记得他家的住房虽然不如我家大,但气氛不同。大门里是个小小的花圃,有花坛,种有各种花草。大门外悬有“赐进士出身”的匾,房子叫“墨庄世第”。进门的廊柱上的楹联是:“阶前碧草含生意,天上浮云写宦情。”门上贴的对联是:“三百六旬新岁月,二十四代旧书香。”宁静幽雅,温馨宜人。
我们年龄相当,他只比我小10个月,性格相近,都比较淘,不过他学习比我好。文理科都行,属于尖子生,是我们这群人中的头面人物。而我则偏文科,见到数学、物理脑袋都是大的。他也淘,在芝阳师范中学屡次攀魁星楼的“共犯”就有他。2013年冬我还写过一首小诗,问他还记不记得这档子事:
低头无语暗思忖,往事似假却是真。
当年攀楼曾揭瓦,而今头白踽踽行。
旧友零落知音少,尘心已远常闭门。
世局如弈乱人眼,卧读诗书坐看云。
他还记得当年攀爬魁星楼,往楼下掷瓦屋主叫骂的事。如今他也年过八十。八十寿诞时,他两个儿子在一家大酒店为他祝寿。来宾很多,绝大多数都是他科技界的同行。我们在北京的几个鄱阳中学同学都去了,热闹了一阵子,谈起往事,不胜今昔之感。
我这位同学是学工科的,原本学建筑,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所研究地震,后来又调到哈尔滨力学所,是一个“头头儿”。在“文革”中,“头头儿”和“走资派”是同义语,弯腰挨斗是日常功课。他曾写过一首诗记当时的事:
牛棚归来温旧梦,十室十空余废铜;
匆匆脚印今何在,繁忙室务白倥偬。
和谐之声不复闻,月移星斗嚣尘中;
研习力学十余载,方知何事曰“虚功”。
他怕我看不懂,还为自己的诗作注:
实际上,他不是在做虚功。我这位同学,在力学、模糊数学、电子信息方面都很有成就,担任过电子研究所的领导。不像我,连芝麻官都没有做过。他是“双肩挑”的干部,既能搞学问,又能指挥人。我不行,当了两届哲学系主任,自知不能胜任,落荒而逃。我们都已到耄耋之年。每年还能见次面。春节期间几个鄱阳老同学还会轮流做东,在家聚会,聚会讲的都是家乡话,当然有点走调。后来改为餐馆,这两年连餐馆聚会都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我记起孟浩然的诗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不才明主弃”,倒不是。我们很满意自己的境遇,得到信任和量才使用。何况现在已是耄耋之年,不存在用与弃的问题。“多病故人疏”,倒是事实。人越到老年越思念老朋友,可见面却越来越困难。“多病故人疏”,这是老年人的一大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