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我傻。我可不这么认为。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叫我软蛋，小孩鸡鸡，后来大人们叫我傻娃。 城里人最有文化，他们叫我傻B，可想起来，叫得时间最长、名声最 大的还算是傻子这个名号。
他们为什么这么叫呢？我想还是我软弱。比方说从小我和村里的 孩子打架，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每次都不敢还手。因为我害怕一 拳打下去打断了骨头怎么办呢，要么是一指头戳破了眼睛，成了瞎子 看不见路，那么他们的爹妈不是伤心死了吗？所以我说算了吧，我咬 咬牙就不痛了。其实我也不是一直那么软蛋，太气人了我的拳头也不 饶人，可他们那么哭哭啼啼地一喊爹叫娘，就有人来找我算账，一顿 拳打脚踢，疼得我在地上乱打滚，最后咬咬牙忍住眼泪还得回家。有 时候实在委屈哭爹喊娘一阵子，也没什么用呀，早已埋进荒草土堆里 的爹娘听不见，还惹得成了一把干柴的爷爷要伤心流泪。还有，我遇 事总是不争，吃亏对我来说像喝凉水一样容易：比方说家里就我和堂 妹莲莲两个孩子，可穿衣服我老穿莲莲那又花又旧又短的衣服，穿上 就像个耍猴的小丑，我也不哭不闹，还像过年一样开心。菜盘子底我 舔得干净，碗底子汤我喝得特香，伯父说我这是穷命，我也是嘿嘿一 笑。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没有争过，那是一次爷爷太为我伤心太为我不平太心疼我了，放羊时攀悬崖掏了几只鸟蛋，拿回来偷偷煮在水壶里准备给我悄悄吃，谁知让莲莲看见了来抢。我哪里肯让步？我一手揭开壶盖，一手伸进沸腾的开水里，一把就抓出了三只鸟蛋，连皮塞进了嘴里，舌头两转就进了肚。可结果呢？我更软蛋了。左手烫脱了几层皮，还烫坏了神经，五个手指不听使唤了。爱哭的莲莲哭得死去活来，闻声赶来的伯父在我身上狠狠地踩了几脚，疼得我满院子驴打滚，我都忍住没吭一声。为这事伯母对爷爷不依不饶，往后就分了 家，我就失了学，就只好执着羊鞭跟在爷爷后边给生产队里放羊了。
就算我软蛋，可我并不笨。我敢和那些上初中的孩子比数羊。一 群羊从眼前经过，我数过去一个都不差，他们数几遍都不是一个数， 这连生产队长都夸过我，我能攀到悬崖上掏鸟蛋，还能用柴火把獾从 洞里熏出来。最让村里人佩服的是，每当獾抱着脑袋从悬崖上滚下，把长在崖壁上的木瓜树上的木瓜打落到河谷后，疼得哭天喊地的时候，我能乘机溜过去拾走那又鲜又嫩的木瓜呢。
可就算我不笨，人家还是喊我傻娃，我想来想去，看来是自己容易轻信。一个学生见我手上拿着一个热得冒气的油饼，就说他能在上面咬出个马，我相信了他。咬出来的马果然很像。尾巴长长的，连鬃毛都有，可我的油饼却被他快吃光了。堂妹莲莲有一次很神秘地告诉我说，我爹妈的墓坑里埋有金子，是专门给我留的。说有人已经偷走了一半，坟上还留下了一个洞。我去了，果然有，顺着洞刨了下去，金子没摸着，却摸到了棺材。这时候突然天下起了大雨，雨水灌进了洞穴，一直都心疼我的爷爷很生气地扇了我几个耳光子。村里的孩子也是如此。一次天刚黑，他们中的几个悄悄溜到我家，很神秘地告诉我说：“鬼跑进了你爷爷的羊圈，把圈门打开了，不信你看村口的草滩上尽是鬼火。”
我才不信呢，我知道他们又来愚弄我，那些鬼火是萤火虫，我一下子就识破了他们的把戏。第二天早晨发现，羊圈门确实被人打开 了，羊把田里的麦苗吃得七零八落，整得爷爷给队干部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总之像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连村里的大人们也拿我开心。那是我爷爷去世后，村里实行了联产承包，我赶着分到的几只羊和 几亩承包地，又投到了伯父的门下过日子。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给我说：“傻二牛啊，你是孤儿，又是残疾人，找乡长说说，政府可以把你养起来，你用不着给你的伯父伯母当长工。”这或许是真的，况且他们都为我好，于是我去了。我忘了说，我家住在黄土高原上，那里山大沟深。我翻了几座山头找到了乡长，他说没那回事呀，说养老院都没有办起来呢，哪里还有什么孤儿院。我白跑了一趟。一个出过远门的爷爷一本正经地给我说，找派出所的人，亮出身上的伤疤，他们准来在伯母的身上打板子，弄不好还会戴手铐子。我有些犹豫，可身上实在疼，就去了。所长问骨头断了没有？我说没有。问伤口在哪里？我答不出来。一句话，白跑路。这样我谁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老羊饿了“绵——绵——”叫，小羊饿了“咩——咩——”叫。可总有些长舌妇不服气呀，比方说一次几个在地里干活的婆娘，一个个不厌其烦地问我： “二牛呀，你伯母宰了一只小羊羔，肉你吃上了没有啊？”我说：“没有呀，那只羊羔不是夜间被贼偷走了吗？我挨了打身上的肿还没有消呢。”她们知道我并不那么容易上当，就三番五次在我的耳旁乱叨叨。我哪里忍得住呀，没办法就借口天气热羊打摆子，提前回了家。回去果然看到莲莲在啃骨头，伯父一家人的嘴上都流着油。
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了能明白，一夜未合眼。
我说段二牛呀，你人傻，可眼睛不傻耳朵不傻，身上的肉捏起来也是疼的呀。那羊肉看起来是热腾腾的，闻起来是香喷喷的，睡在窑洞里的火炕上身上是热的，睡在羊圈里的平板车上守门过夜身上是凉的，这些我还是知道的吧。狗吃屎时都要先闻闻，我段二牛也不能一次次地让人家欺骗。再说羊毛长在羊身上，这羊赶在我手上，端着金碗当叫花子，让人家叫傻子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