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小曼不知从哪捣鼓过来一货车女包,各种款式的,有手包也有挎包,一看就是很低档的便宜货。货车摆在永兴路十字路口,那里人流比较密集,铜水最大的百货商场就在这里,开货车的是一中年男人,一看就是被岁月折腾够了的老实人。乐小曼拉着木子棉来到时,中年男人正在从货车里往外摆包。货车边上放着几个简易货架,货架前支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音箱。
“你这是干吗?”木子棉有些紧张。
“卖包啊,还能干吗?”乐小曼看上去很利落,一边支使中年男人抓紧摆货,一边熟练地打开音箱。
“过来看过来瞧,都是正宗的皮包啊,各种款式各种色泽,新潮又大气。”乐小曼吆喝开了。
“小曼你……”木子棉哪见过这阵势,跟小曼认识差不多二十年了,啥时见过她这景致。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腰带围裙手里举着几款包四下吆喝的乐小曼,整个人都傻在那里。
“愣着做什么,快吆喝。”乐小曼冲她喊。
木子棉哪里敢喊,怯怯地站在那,满脸都是惊奇。汪教授的夫人竟然干这个?
这当儿音箱开始叫喊了。
“我们是温州新华皮革厂的员工,董事长黄鹤欠下我们血汗钱,带着小姨子跑了。为讨到工资,我们打开货仓,拿货物来卖。真正的牛皮包,原价三百多四百多的各种皮包,现在只卖十五元,不管大包小包,通通只卖十五元。机会难得,快来挑快来选。王八蛋黄鹤,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啊?”木子棉惊坏了,乐小曼啥时成了温州皮革厂的员工,这些包,真是她从库房拿来的吗?
“小曼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木子棉怯怯地走过去,低声想问个究竟。
“快来看啊快来选,真正的牛皮女包,款式新潮,十五元,十五元啊,哪里去挑哪里去选。王八蛋黄鹤拐上他小姨子跑了,不给我们工钱,各位姐妹各位阿姨,都是女人,大家就当帮我们一把吧,快来看快来挑。”
“小曼!”
“傻站着做什么,快学我的样儿,声音喊大点。”
“我喊不出。”
“喊不出就骂。”
“骂谁?”
“王八蛋黄鹤啊,他拐了小姨子跑了,工厂倒闭,我们一分钱工资没拿到。这位大姐,你慢挑,全是真货,从库房拿来的,就为了讨几个工资。”
真有人走过来挑,摊前一时热闹起来。见她还傻站着,乐小曼不满了:“你干吗啊,砸我场子?”
“小曼,别这样,咱回去好不,咱可是正经人啊,不干这事。”
“正经人?正经人就不活了?走过的路过的,千万别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温州皮革厂出口的真货,全都甩卖了,错过了今天,一百五你也买不到。这位大姐,这款适合你,瞧瞧多配啊,您拿这款,立马像大款了。”
乐小曼低声训她几句,一看有顾客围过来,马上又去吆喝。边上的中年男人一声不吭,只顾着从车里拿货,顺便还要照看摊子,以防被人“顺”走。木子棉见乐小曼顾不上理她,走过去想跟中年男人问个究竟,乐小曼又喊:“这位大姐,你可别当我们是骗子,这是我家男人,瞧瞧他多老实,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给王八蛋黄鹤开车,王八蛋黄鹤欠了我们三年工资。三年啊,一分钱没拿到。帮帮忙啊姐妹们,十五元一款,大的小的通通十五元,老黄你傻站着做什么,快给那位大姐拿包。”
“她家男人,这男人怎么成了她家的?”木子棉看西洋景一样,看着乐小曼跟叫老黄的男人,就是看不清乐小曼怎么变成了这样?
第一天算是过去了,木子棉全当是见了世面。收摊的时候,乐小曼一脸兴奋,低声告诉她,赚了这个数。说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三百?”木子棉傻傻地问。
“笨死吧你,赚那点还不够我雇他。”说着目光狡黠地往老黄那边瞅一眼。“收工,回家!”
连着三天,木子棉都让乐小曼拉着练摊,木子棉一句也喊不出,不只喊不出,只要往那一站,双腿就打战,心里恐怖得不成。乐小曼说,实在喊不出,你就当托吧?“托?”她更加发惑。
“就是装买包的啊,你这样的阔太太都买,别人没有不买的道理。”
“不,不,不,我做不出,小曼你饶了我,你也别干了,咱走,咱不能干这个。”
“不干这个干哪个?”乐小曼这下正经了,一脸郑重地看着她。
“你开美容店,我……”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能干什么。“反正我不能干这个,饿死也不干。”
“我的周大太太,你是饿不死,我不行,我得干,我家洋洋一月得两万,我要是不干,洋洋就上不了学。”
乐小曼开始教训她。
木子棉不想听教训,她在摊前站三天,权当陪着乐小曼。乐小曼也不管她,一个劲儿地投入进去。三天后一车包卖完了,乐小曼付给老黄该付的,粗略一算,说赚了一万多。
“赚这么多啊?”
“这叫多?木木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知不知道我担多大风险,要是让城管查住,血本无归。”
“那咱别干了,找正经事做去。”
“啥事正经?瞧,那门里全是正经事,你我进得去?”乐小曼嘴一努,指着不远处政府大院。木子棉心里一暗,不吭气了。
捣鼓完包,乐小曼说还有一车床单和枕巾,让木子棉帮她一起吆喝。
“反正你也是闲着,权当体验生活吧。”乐小曼早已知道木子棉在写小说,她没讽刺木子棉,但她担心木子棉没那个定力。
“作家我没见过,但我想绝不是你这样的。”
“是哪样?”木子棉问。
“作家都是生活逼出来的,不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
“我没让人养。”木子棉辩解。
“那就是无病呻吟!”
这话戳到了痛处,类似的话苏振亚也说过,隐约记得杨默好像也说过。她真是一个无病呻吟的人吗?木子棉感觉有点看不透自己了。
其实谁又能看透自己呢?
“到底卖还是不卖?”乐小曼没心思再讨论她的问题,床单压在家里,她得尽快卖出去。
“不卖!”木子棉回答得很干脆,她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曾经堂堂的报社广告部老总,大洋集团董事长太太,去练摊,笑话。
她真就笑了一下。
“得,不卖你请回,可别说我没帮过你啊,是你自己放不下那个架子。”
木子棉离开了乐小曼,她觉得乐小曼完全变了,再也不是过去曾跟她要好的乐小曼,而是一个一心往钱眼儿里钻的女人。瞧瞧她数钱的那个开心样,木子棉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人怎么能往钱眼儿里钻呢,而且不择手段。木子棉认定乐小曼现在是不择手段,见利忘义,啥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才不要学她呢。木子棉一边庆幸自己还没学乐小曼那样堕落,一边又替乐小曼惋惜,再怎么着也是教授太太,假如让汪世伦看见,汪世伦会怎么想?
由汪世伦,木子棉想到了周培扬。周培扬一定不知道她被乐小曼拉去练摊吧,如果知道,那不嘲笑死。不行,我得干出个样子来,不能让别人嘲笑,至少不能让周培扬嘲笑。木子棉甚至觉得已经找到了乐小曼的悲剧所在,不是乐小曼骂的那样,一定是汪世伦失望了。想想看,曾经的人民教师,汪大教授的夫人,居然……
居然后面的词还没出来,木子棉就稀里哗啦哭开了。她想到了问题的另一层,乐小曼还算能摆个摊,骗也罢蒙也罢,至少人家还能折腾来钱,还那么开心。她呢?
事实上这个问题早就在折磨她了,上次跟乐小曼出去找工作,木子棉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不过她不愿把那些感受说出来,所以去见苏振亚,是苏振亚还给她提供了一个藏身之地。现在好了,论坛关闭,她彻底地成了闲人,一个被社会彻底抛开的人。乐小曼练摊的事实又进一步刺激了她,嘴上说不许乐小曼干这干那,其实是她怕。
是的,怕。
怕才是问题的根本。
三天的练摊,让她忽然看见了生活的另一面,看见大多数人尤其女人的另一种活法。她被见到的东西震撼。难道乐小曼想这样?这个问题终于跳了出来,洋洋要上学,还要挣扎一个好的前途,凭汪世伦是断断不能的,这点她比乐小曼还清楚,所以不说出来,是她面对不了一切。
她怎么能面对呢?
三天里她一直在怪乐小曼,其实是给自己找逃路,怕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天呀,千万不能有。木子棉打出几个寒战,好像生活真的已经把她逼到这一步。不,决不。她怎么能受得了这些呢?
她是一个连乐小曼都不如的女人。小曼这一生折腾了多少事,虽然件件失败,但她毕竟在折腾,而自己呢?
无病呻吟。木子棉再次想到这个词。这时候她忽然有点明白,苏振亚为啥要关闭论坛了。她们是被生活娇惯坏了的一群人,所谓心灵的困惑不过是她们逃避生活的一个借口。
她是,雀斑女人是,或许杨默也是,甚至苏振亚,也是。
木子棉终于把从来都不敢正视的问题摆了出来,事实上多少年来这些问题一直困惑着她,就是不敢承认,更不敢面对。这下她想,不能再逃避了,真的得面对。
可是怎么面对?
乐小曼继续卖她的床单去了,再也没心思理她。按乐小曼的说法,她是一个无可救药之人。“你完了,木木,你一身臭毛病,却还在那里装崇高。等着吧,哪天周培扬真没耐心了,有你好受的。”
乐小曼再次提到了周培扬,她为什么老要强调周培扬?
合计着卖床单时,木子棉说:“小曼咱不这样好不,日子真要有问题,咱想其他办法,实在不行,去找周培扬,他不会不管。”
你猜乐小曼怎么说?
乐小曼怔怔地盯了她一会儿,突然说:“木木你信不信,甭说这点床单,就算我让你家培扬养起来,他也二话不说。”
“小曼你说啥?”
木子棉当时脸色都绿了,小曼居然说这样的话,居然说周培扬养她。
看她吃惊的样子,乐小曼哈哈大笑:“木木你真逗,真以为我让他养啊?”说着走过来,煞有介事地拍拍她的肩:“别拿谁都当敌人,你这辈子错就错在,老喜欢给自己造敌人。敌人没那么多,木木,活简单点,干吗整那么复杂。”
“不要碰我!”那天她忽然喊出这么一句,惊得乐小曼把手僵在了空中。还是乐小曼坦然,见她脸色又绿又难看,释然一笑。
“木木你太紧张了,我要是你,就什么也不想,乖乖回到家里去。别把周培扬想那么坏,他是好人。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句,我家老汪也是好人,甭以为我天天骂他,女人天生就是骂男人的,骂而不弃,这就是我乐小曼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木子棉从没听过乐小曼这样一套一套的,长期以来都是她讲给乐小曼生活的真谛,哪有乐小曼教训她的道理?
“什么意思你回去想,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个杨默不是圣人,不过一伪装出来的骗子。”
“乐小曼!”木子棉几乎要黑脸,乐小曼实在太过分。
“少提杨默!”她又咆哮一句。在她心里,乐小曼这样的女人,怎么配提杨默?
“哈哈,我说你紧张,你还不承认,得,我把事实告诉你吧,免得你整天魂不守舍,被魔牵着。”
“什么事实?”木子棉陡然紧张,脸都黄了。
“他就是当初骗你五百万的人,那个亚海不过是他用来障你眼的,懂了没?”
“你胡说!”
乐小曼还真没胡说。木子棉很快就得知,当年骗他五百万的,真是杨默。
那天跟乐小曼吵完,木子棉赌气离开。本来是想直接到周培扬那里,当初钱是周培扬还的,后来周培扬一次也不提起,木子棉就觉得里面肯定有啥名堂。现在经乐小曼这一说,木子棉越发起疑。
“不行,我得问问去,杨默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她一边给自己吃定心丸,一边往大洋那边去。乐小曼这句话严重吊起了她胃口,她必须搞清,必须把心放到实处。如果杨默真是一骗子,她会把自己扇死。
到了大洋楼下,木子棉忽然又却步。
见了周培扬,问什么呢,难道直接说,杨默不是骗她的人?周培扬纵是再没血气,也不会容许她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吧?而且,打心底里,木子棉怕这件事,怕她跟杨默的一切被周培扬洞察到。
她死死地抓住周培扬的把柄不放,自己却又忍不住对另一个男人生出古怪的情,这种混乱的心境,她真是解释不了。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混乱的吧,一方面要求对方忠诚,另一方面又渴望自己能得到更多的爱。
悖论!
生活总是充满悖论。
木子棉最终还是没上去,这种心境下她无法见周培扬,面对都不敢。这是从没有过的,如果乐小曼不说出杨默这个名字,她或许可以理直气壮一点。现在连乐小曼都知道了,周培扬能不察觉?
她忽然有些泄气。
但那个念头还是很强烈,她要证明乐小曼在说谎,在侮辱一个不该侮辱的人。后来木子棉想到了陆一鸣。对,干吗不找他呢,他们两个好得要穿一条裤子,周培扬的事,陆一鸣肯定都清楚。
木子棉一阵兴奋,马上打车到陆一鸣办公的地方,楼下没几个人,陆一鸣在四楼,之前来过的。木子棉正正衣领,鼓鼓气,上去了。刚到三楼,就听到一片吵闹声,间或还有女人的哭声。好吵啊。木子棉心里嘀咕一声,继续上楼。到了四楼,见楼道里围了不少人,有个女人在砸东西,边砸边骂。细一看,天啊,竟是王雪,陆一鸣老婆。
木子棉收住脚步,躲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儿,清楚了。王雪是来闹事的,陆一鸣有了外遇,小三是永安副市长魏洁。王雪扬言,要让陆一鸣彻底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要毁掉他的一切。
她真是在毁呢。
木子棉哪敢久留,说来也是怪,她最怕看到这种场面。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讲啊,干吗非要闹得人人皆知?一边埋怨王雪一边下楼,走几步又上去,她没看到陆一鸣,这个时候她忽然很想看到陆一鸣,看看他的狼狈样。
有人发现了她,问她做什么,干吗鬼鬼祟祟?
“我鬼鬼祟祟了吗,我是来找陆指挥的。”木子棉强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