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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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鬼唱(2)

巴童不懂诗面意思,但他却能深切地感受到主人对自己的感念之情和悲苦之心。这让他感到欣慰和知足。这么多年,李贺对他从未以主人而自居,对他从未以奴仆看待,他在他面前,有话能说,有苦能诉,形影相随,长路相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他跟着李贺,吟诗作赋虽没学会,但却识了不少字,读了一些诗。一般诗文,虽不甚解,倒也能粗通其意。尤其在京城那段时间,他常随李贺会文出游,结交名流,不仅长了见识,开了眼界,更是耳闻目睹了诸多诗家名人的风采。可不管他们的诗名有多大,官职有多高,他却始终最喜爱李贺的诗歌,尤其是乐府诗,不仅朗朗上口,韵味十足,更是唱到了人的心窝里。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披褐着麻的一介草民,也正因此,他才能从李贺的文字诗句中,感触到百姓的穷苦、呼喊,世道的不公、阴暗。他常对李贺说,我是巨鼻的奴仆,你是庞眉的书客,如果不是你唱乐府,这些愁,这些怨,何人能识,何以得解?

巴童的体悟和理解,让李贺欣喜不已,他提笔蘸墨,为巴童,也为自己写道:

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

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

(李贺《巴童答》)

巴童如案上那盏衰灯,为李贺最后的时光投进一丝微弱的光亮。

夜已深,李贺服下巴童端来的汤药,口虽苦,心却暖和了许多。母亲再次催他入睡,可他怎能睡得着?冬天已经来到,他的诗集还未整理好,他不能让它们像窗外的桐叶那样,片片坠落,随风而逝。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它们归拢一处,呈现在世人面前,常翻常新,不让蠹虫蛀蚀了他的心血。

不知何时,天下雨了。风挟雨声,急促地敲打着窗棂。李贺心头一动,打开窗,让那冷飕凄苦的风雨扑面而来。混沌的大脑恢复了清醒,满腹的思念牵直了愁肠,他分明看见,前朝的诗人魂灵就在风中飘荡,雨中绽放。他们是来召唤我的吗?他们是来慰问我的吗?李贺欣喜不已,推门而出,追着那群诗的香魂疾步而去。雨夜的昌谷,寂无人息。荒凉的秋坟上,诗鬼们诵读着南朝杰出诗人鲍照的诗,愁肠百结,怨气冲天,恨血凝碧,千年难消。

三、幽圹

当天空飘起第一朵雪花时,李贺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他将自编诗集包裹好,放入箧中。大寒就要开始,他不能让它们再遭受严冬无情的抛置。人命如叶,到季便要凋落;诗命如光,可越无限时空。

收起诗集,了结一桩心愿,李贺感觉心空了,身子也轻了,他像枝头最后的那片不甘的叶子,被生命的紧迫感催逼着,裹挟着,舞荡在昌谷的山林间、黑夜中。

他去了连昌宫,这里的桃树已入暮年,扭曲结节的枝干在寒风中颤抖。捡起树下草蓬间几枚果核,李贺看到的却是小奚奴那张桃花般的笑脸。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每到春来,他都要带着小奚奴,扑向春天的怀抱,奔跑在昌谷的田野。南园庄田,北园竹园,洛水岸边,宫北桑林……到处留下了他和小奚奴的足迹。

在李贺少年乃至青少年时期,小奚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李贺从未将她当奴作仆看待,在他年少稚朴的心目中,小奚奴就是他的伙伴、姐妹。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陪他读书上学,她随他寻章摘句在昌谷的田野间。晚归山居,又为他挑灯研墨伴他梳理那些“呕心”诗句。那是一段值得回忆品味铭记的时光。在那明媚的春光里,在那桃花烂漫的昌谷田野,在没有任何干扰的环境里,情窦初开的李贺对着情窦初开的小奚奴大声朗读着《桃叶歌》。他一遍遍大声地诵读,陶醉在朗朗上口的节奏美感中,那一行行文字在他眼中,由花而叶,由红而绿,由墨的清香化为花的馨香,在鼻尖缭绕,直沁心脾,叩动心弦。

小奚奴也停了手中的针线,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看着她心事重重却又娇羞可爱的样子,李贺的心像被蜂子蜇了一下,疼却有种异样的甜蜜。他多想问她此刻在想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问些什么,于是,便借题发挥,讲起了《桃叶歌》背后的故事。

小奚奴出神地听着,眸子晶亮,脸颊绯红,宛如两朵桃花飘落其上。然而梦短醉浅,世俗的偏见让李贺不得不从那场春天的梦中醒来,他义无反顾、别无选择地离开了昌谷,离开了小奚奴。他把她装在心中上路,他把那个绚烂的春天绘成长卷珍藏在梦中。直到遇到真珠,和她琴瑟和鸣,共吟“一日作千年”时,小奚奴才和他有所疏离。但他们的生命之树早已枝叶相连,不可分离。此番归来,李贺以为小奚奴还在。他已做好准备,只要小奚奴愿意,他愿娶她为妻,不计出身,不论门户,只要两人相爱,长相厮守,安安静静地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然而,当他满怀希望、满怀柔情地推开家门时,却发现小奚奴不见了。原来,早在几个月前,一个意外让小奚奴永远栖身在连昌宫旁的那片乱坟冈,与李贺早已是人鬼两隔了。

风从坟冈上跑过,蹚倒大片黄草。李贺找到了那座小小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记号,更没有人为她烧纸送衣。小奚奴就这样在李贺的生命中消逝,不留一丝痕迹。还有什么能留得住?还有什么可留恋?凝望着那座小小的孤苦伶仃的幽圹孤坟,李贺陷入深深的惶惑与迷茫。他想:在人世的另一端,是否还可再续“恒从小奚奴”的动人画卷?

四、渡河

沈子明从京城来,为李贺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

裴度讨淮西吴元济,李愬雪夜奇袭蔡州,吴元济见大势已去,于城上向李愬请罪求饶,被擒押京。十一月,宪宗御兴安门受俘,遂以吴元济献庙社,斩于独柳之下。

元和二年,镇海节度使李锜反,被斩,李贺曾作《上之回》。时隔十年,又一个“蚩尤”被杀,李贺却没有了欢呼歌唱的力量。他捧出自编的四卷诗集,翻至最后一卷,找出《上之回》,逐字品读,逐句回味,一切都是如此高度相似,不同的是,李锜为宗室皇族,吴元济为异姓之帅。当年曹操将吕布围困于下邳城,活捉这位三姓家奴,将其绞死于白门楼前。如今,裴度、李愬雪夜活捉的这位异姓野心家,被皇上亲自监斩于独柳之下,难道不是千多年前一幕的重演吗?

李贺提起笔,依《上之回》作《白门前》。可他实在是累了,困了,没有力气了,在将开头两句改作“白门前,大楼喜”后,就无法再字斟句酌了,只有照原诗写道:“悬红云,挞龙尾。剑匣破,舞蛟龙。蚩尤死,鼓逢逢。”最后两句,他已支撑不住,只得简略写:“天齐庆,雷堕地。无惊飞,海千里。”

写毕,来不及搁笔,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墨迹未干的“白门前”。

沈子明是带着一份沉甸甸的重托离开昌谷,离开李贺的。这份重托里有他和李贺半生的情义,更有李贺那四卷厚重的诗集。

望着沈子明远去的背影,李贺泪如泉涌。这泪水,压抑在他心头多少年了,早已积蓄成了一片汪洋。他想把它们倾泻出去,可始终无法找到泄洪口。作为儿子,他不能哭,高堂老母白发苍苍,他岂能让泪水为她白发添霜?作为长兄,他不能哭,弱弟离乡,他岂能让泪水为他徒增忧伤?春关遭拒时,他不能哭,因为嫉恨谗毁者正幸灾乐祸地等你把失态、怯弱的泪水迸溅;悲愤出城时,他不能哭,前路坎坷,谋生艰难,他不能让泪水迷离了双眼;“卿卿”相问时,他不能哭,无印只自悲,他不想把悲伤让她替自己分担;奉礼官微,他不能哭;塞下苦寒,他不能哭;江南风霜,他不能哭;还车载病身,他不能哭;昌谷舞灰蝶,他不能哭……他只有把泪深藏在心底,让它顺着自己的笔端,化作一个个无声的“泣”字,刺目的“血”字,悲叹的“老”字,惨烈的“死”字,阴森的“鬼”字,诉说着自己的伤和痛,怨和恨,愁和情。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他的魂,他的灵,他的梦,他的歌,已经托付给了沈子明,他将带着它们走向远方,成就一个真正的李贺。而留在昌谷的,已然是个外壳。身病心朽,梦断歌绝。他该好好想想把这具躯壳葬在何处了。

大寒日,天地肃杀,四野死寂。连昌河冻波无声,人踪俱灭。一声鸡啼,惊醒迷魂中的李贺。天将大白,黑夜将退去,太阳将升起,新的一天将到来,何苦还祈愿贪念“谁念幽寒坐呜厄”?他凄然地笑了,起身走出山居。他的脚步是如此之轻,像风,从冰冻的土地上掠过,无声无息;他的身形是如此削瘦,如竹,在晨光曦微中飘荡。黑白间杂的长发凌乱披散,单薄空荡的白衫迎风招展。白首狂夫提壶渡流、决绝美丽的弧影在他眼前闪现,公无渡河凄怆哀怨的箜篌引他悲叹。他不觉加快步伐,去追那披发狂奔的白首,去觅那泣血幽咽的箜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真珠披了一身的霞光在前方吟唱,小奚奴一袭红衣恰如梦中的兰香神女,父亲白发苍苍,鲍照恨血凝碧……一股神秘的力量催促着他,引导着他,鼓舞着他,让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将他带到熟悉又陌生的洛河边。洛神不在,曹植心碎,朝霞映在水面上,五光十色璀璨耀眼。屈原凌波歌吟走在上面,渐行渐远。还有周代末世的徐衍,正把石头绑在身上,纵身跳入茫茫水域。李贺曾质疑过他们的选择,并作《箜篌引》表达心中的疑惑:

公乎公乎,提壶将焉如?

屈平沉湘不足慕,徐衍入海诚为愚。

公乎公乎,床有菅席盘有鱼,

北里有贤兄,东邻有小姑。

陇亩油油黍与葫,瓦甒浊醪蚁浮浮。黍可食,醪可饮,

公乎公乎其奈居!

被发奔流竟何如?

贤兄小姑哭呜呜。

那时,在他的价值观中,屈平沉湘不值得效仿,徐衍跳海着实愚笨。尽管自己的生活不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床上有白草席铺着,盘里有昌溪鱼吃着,北里有志趣相投的诗朋文友,东邻有娇俏可爱的农家小姑。田里有绿油油、丰收在望的庄稼,瓦罐里有家酿的米酒小烧。黍可吃,酒可饮,多好的光景,多好的生活!他无法想象屈原和徐衍怎么会忍心将这一切放弃。然而,今天,此时此刻,他忽然醒悟过来,也理解了他们的选择与决绝。他迎着水中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走去,一河的绚烂与璀璨很快将他拥抱,他惬意地闭上眼,追寻着屈原、徐衍。青绸般的河面,泛起一阵白色的浪花,但旋即便恢复了平静,依旧软滑如绸,斑斓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