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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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昌谷(5)

青、赤、黄、白、黑,五色齐全,五彩缤纷,但心灵手巧的人们仍不满足,她们将五原色巧妙搭配混合,又创造出绿、紫、粉等间色。然后,将每一种颜色再拓展,便有了银红、水红、猩红、绛红、绛紫,鹅黄、菊黄、杏黄、金黄、土黄、茶褐,蛋青、天青、翠蓝、宝蓝、赤青、藏青,胡绿、豆绿、叶绿、果绿、墨绿等二十四种颜色。

它们气味芬芳,着色牢固,染出的丝线匀称自然,织出的帛柔软鲜艳,像天边的彩霞,像雨后的虹霓,像色彩斑斓的春野,染得人心跟着都醉了。

郑氏是染丝的好手,她把仆人采来的染草,根据需求,按分量搭配,放在院中井台旁的石臼里,叫人用木棍充分捣碎。待汁液基本浸出融合后,把丝线浸泡其中。过上一段时间,捞出放入木盆中,端到昌溪漂洗。

每当这时,少年李贺就会找出各种理由,跑到昌溪边,看家人们漂丝。清凌凌的溪水里,映着朵朵白云。不一会儿,这白云便被染成了红色、绿色,以及谁也说不出的颜色。河水散发着花的馨香,叶的清新,静静流淌,将这些瑰丽的色彩带向远方。

这一年,可能是天旱的原因,天热得有些早。刚进入四月份,太阳便热辣辣的。漂好的丝线,不敢暴晒,郑氏便叫人在竹园里搭了架子晾。竹林边零落着几棵桃树,有青蝇似的小蝉在枝干上鸣叫。中午时分,太阳光正好直射在树干上,黄澄澄的桃胶,发出诱人馋虫的香味。李贺便将它们抠下,拿回家让母亲做给他吃。但这不是最美味的,对于李贺来说,天气渐热,吃碗冷淘是再惬意不过了。一碗冷淘放在面前,望之,白里透着绿,绿中裹着玉,赏心悦目;食之,冰凉如雪,汗意顿消,且富有筋道。再加上各种作料混合的香味,让人不禁胃口大开,食欲大增。其实,冷淘的做法并不复杂,就是把槐芽槐叶挤汁和面,然后切成粉条状,放在沸汤中煮熟,捞出过冷水,拌入蒜、姜、辣椒、醋等汁,加点香菜,沥点芝麻香油就成了。唐时,京城里很多官宦人家,到了夏天都吃槐叶冷淘。

终于上春机了。

为了赶时间,郑氏就在村里请了两个织布高手,一天两晌换班织,不让机子闲着。郑氏晚上织,往往要织到半夜。梦中,李贺常常听到织机沉重的叹息声。

李玉青和小奚奴有时也上机织一会儿,但因为人小手劲弱,和大人们织的有明显差别,被不客气地赶下机。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强项,那就是缝制衣服,描图刺绣。几乎是一个夏天,李玉青和小奚奴都是做着这项工作,并且做得极是出色圆满,得到了郑氏的高度评价。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李贺记不得他是在哪里看到这样的诗句,也已淡忘了许久。现在,他又记起它,是因为姐姐出嫁的这天晚上,正是这样一个好时候。

走在送亲队伍中,李贺的心情有些悲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管你是以怎样的形式走到一起,不管在一起时间长短,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所不同的只有分散时的方式不同罢了。

七、别却池园

一场倒春寒,带来了一场大雪。整个昌谷被厚重的雪被盖了个严严实实,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死寂与沉闷。

李贺像过去的许多日子一样,一大早就起来读书。可是今天,当他从窗口向外望去,看见天地混沌一片,远山近田,村庄竹园,都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时,心中竟有了莫名的憋闷压抑,像了无睡意的孩子,因为天冷,或者因为到了该睡的时候,被大人强行按进被窝,捂上厚被。

天地如此逼仄,昌谷如此狭小,像一口倒扣的锅,一个密实的筐,将他死死地压制其下,困缚其中,使他手脚无处活动,身腰难以伸展,甚至连呼吸都无法通泰顺畅。

院里,家人带着小季在捕雀。下雪了,大家都闲得无聊,能解闷的只有这捕雀了。以前,李贺也很喜欢这种游戏。盼着下雪,是那种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停后,他和小季就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支起笸箩,撒下秕谷,诱那些寄居屋檐下的麻雀前来觅食,然后将其捕获。其乐无穷,兴趣盎然。可是现在,莫名的烦闷让李贺对捕雀不再感兴趣,甚至连那充满着欢乐的呼叫声,都让他不胜其烦。

李贺烦躁地把书合上,走出书房,将房门重重关上。“咣啷”一声,吓飞了那只即将进入网罗下的老雀。小季埋怨他道:“好不容易等来一只,你又把它吓走了。赔我,赔我!”李贺从未有过的粗鲁:“赔个屁,一只小雀你也稀罕。”

小季不依不饶,上来拉扯李贺,非要让他赔。小奚奴赶紧去拉他,但七岁的小季力气已经很大,一下子把小奚奴推了个趔趄。李贺有些生气,就拍打了他一下。小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说哥哥打他。

郑氏从屋里走出来,将小儿子扶起哄乖,让小奚奴带走。然后把大儿子拉进屋里,让他坐在火盆旁,为他烘暖冻得冰冷的手。

炭火很旺,一会儿工夫,身上就被炙烤得热乎乎的,李贺的心情随之有所松动。郑氏依然紧紧抱着儿子的手,用她的手温,温暖着儿子的心。那是两双反差多么强烈的手啊。一双干枯瘦小,一双光润阔大。一双如衰败残缺的花萼,一双如饱满鼓胀的花蕾。花蕾即将绽放,花萼就要脱落,花儿也要经历这撕心裂肺的分离。

有泪水滴到手上。郑氏叹道:“这些日子,知道你心里苦闷,长大了,连个读书的地儿也没了。”

李贺沉默着不语。他知道,即使私塾不散,有地方读书,他的苦闷依然要出现。因为他的心不在书本上,不在昌谷这方小小的天地间。他想走出去,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去。让视野无边无涯,让思绪无拘无束。像一只飞在天空的鸟儿,让胸怀把大地丈量。

不由得想到了父亲,李贺对母亲央求道:“天晴了,让我去看看父亲。他从东都到西川,又从‘边上’到陕县,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走了那么长的路,见了那么大的世面,心里一定不会像我现在这样苦闷吧?”

“那是自然,好男儿就得到外面闯闯。”正好进门的李晋肃听到李贺的感慨。

“父亲,你怎么回来了?”李贺惊喜地站起身。

“卸任了,不回来我能去哪里?”李晋肃解下披风,拉着儿子重新坐到火盆旁。

“不是还有一年的任期吗?怎么提前卸任?”郑氏不解地问。

“近来身体不大好,精力不济。与其占着位子碌碌无为,不如早点让贤回家。”李晋肃疲惫地说。

“回来好,奔波了一辈子,该回来歇歇了。”郑氏体贴地说。

“让那孩子也进屋暖和暖和,跟着我一路辛苦,别冻着了他。”李晋肃目示郑氏道。

“哪个孩子?你怎么还带个孩子?难道……”郑氏狐疑地问。

李晋肃意识到让郑氏误解了,便自嘲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除了长吉、犹儿,还有哪个孩子?不过是个年纪尚小的奴仆罢了。”

“哪里来的奴仆?”郑氏追问道。

“前些日子,在路上遇到一个流浪儿,寒冬腊月的,就那么赤脚露腹,披一片挂一片,眼看就要被活活冻死了。我看不下去,就收留了他。”李晋肃简要述说了事情过程。

“他姓啥名谁?多大了?哪里人氏?”郑氏仍然存有疑心。

“这些我倒没问过,只听人叫他巴童,至于年龄,看样子和长吉不相上下。”李晋肃揣测道。

“既然父亲收留了他,他就是我们家的人,何苦还要费那么多口舌?”李贺边说边起身向外走去。

门外巴童像一枚风干的果实,了无生气地挂在树梢。风雪袭来,他无处躲藏,只有紧紧地缩起脖子,抱着膀子,瑟瑟发抖。

“快到屋里来,你站在这里会被冻死的。”李贺掀起门帘,探出上身,冲着巴童喊道。

巴童一愣,赶紧站直了身子,但却一动不动。

“你没听见吗?叫你呢!”李贺从帘内走出。

“我不能进去,身上太脏。”巴童羞惭地低下头,下意识地把两只沾满泥土的脚往一处并。

李贺知道多说无用,就走上前,拉着巴童的胳膊把他拉进了屋里。温暖的气氛让巴童不由得站直了腰身,脸上气色渐渐活泛起来。打量着他的眉眼、身板,郑氏打消了心中的疑虑芥蒂。看样子,这是一个实诚的孩子,模样也算齐整,个子虽不及长吉高挺,但透着一股壮实劲儿。“给长吉当个书童仆奴的倒也合适。”郑氏在心里暗自盘算着。

“以后你就给长吉做伴儿吧,你们俩年龄差不多,能说着话。”似乎看穿了郑氏的心事,李晋肃抢先说道。

“我愿为奴,跟着阿郎,一辈子侍候他,照顾他。”巴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感谢李家父子对自己的收留。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昌谷进入一年中最美的时候。青春的苦闷,成长的阵痛,在桃红柳绿、燕子呢喃中稍稍淡释。李贺重新背起他的锦囊,寻章摘句在昌谷的山山水水间。这次,跟着他疯跑的不再是小奚奴,因为小奚奴渐渐长大,要学着做女红了,取而代之的巴童,让李贺在春天的大自然里跑得更远,跑得更欢。

“看来,还是得回东都。”望着儿子欢快的身影,李晋肃忧心忡忡。

“在昌谷生活了十多年,有宅有园,有居有田,怎么这时要回东都?”郑氏不解地问。

“昌谷虽好,可长吉求学事大。在这里,我们最多只能让他上上私塾。要想继续读书深造,最好能进入东都国子监。”李晋肃一脸庄重地说。

郑氏不再说什么,她理解了丈夫的决定,为了儿子,她能想得开,也能放得下。“国子监可是本朝最高官学,尤其国子学,更是只对三品以上官僚子弟开设。咱这条件能达到吗?”郑氏提醒丈夫。

“我已打听过了,像长吉这种情况,可入国子学读书。你说得很对,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安史之乱’后,国家财源枯竭,西京、东都‘两监’生员不及往昔六千多人之四分之一。东监更少,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每科一百多人,其他如律学、书学、算学每科仅五十人左右。每岁荐送进士试,监生及第者日益减少。为了改变挽救这种局面,当朝就降低了国子学入学资格,适当录入八品以下官僚及庶人才俊子弟为生。”李晋肃详细向郑氏解释道。

听丈夫这样说,郑氏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她顾虑重重地说:“可长吉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又没单独出过远门,让他一个人单人独骑去东都读书,衣食住行可都是问题。”

“这我已想好,我们陪他去。东都仁和里有大郑王族裔老宅,这些年,虽有毁损,但还有几栋遗存。我们过去整理几间出来,就够住了,也可照顾长吉读书。”李晋肃早已考虑成熟。

“好是好,可昌谷这一摊也很关紧,一家十几口人都靠它养活呢。”郑氏仍不放心。

“无妨,托付给族人照看,再留几个可靠能干的长工耕种收获,不耽误事。”李晋肃简而言之道。

李贺默默地听着父母的商谈,郁积在心头的苦闷渐渐消散。这时,雪停风住,天气放晴,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独自跑出山居,站在屋后的一个高冈上,朝着东都方向大声喊出了心中的喜悦与憧憬。

春天姗姗来迟。但毕竟是来了。春夜喜雨在黎明时分停了下来。没有风,万籁俱寂。李贺已从梦中醒来,安静地躺着,就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昌谷了,他的心中竟涌出了万分不舍。

“啪!”一声细微但清脆,轻弱而利落的破裂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与静寂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响亮。侧耳聆听,又是一声。紧接着,两声、三声……响作一片。其间还夹杂着“咝咝”的拔节声。李贺知道,那是积蓄了一冬力量的竹笋出来了。这时,天已大亮,他平生第一次不用别人催促就起了床,飞快地跑到院里,迎接那些经过一夜痛苦地挣扎,挣脱泥土的束缚,获得重生的新笋。

目光被井台边的两支新笋吸引,李贺疾步走了过去,蹲在它们跟前,细细打量。“居然和我的胳膊一般粗。”他惊喜地叫道。

“那它们一定能长成和你胳膊一般粗的竹子。一个笋,一棵竹。笋有多粗,竹就有多粗。”巴童在旁边很内行地说。

“给我研墨,我要作诗。”看着那白白胖胖的新笋,李贺不由得诗兴大发。

巴童应声而去,跑进书房,一会儿工夫便将笔墨备好。

那天早上,李贺一口气作了两首新笋诗,得到父亲李晋肃的高度评价。

安排妥当昌谷家中的一切事宜,收拾好行装,阳春三月,李晋肃带领着家眷仆奴以及家什行囊,分乘两辆马车前往东都。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大地回春,天气转暖,草色返青,桃李争艳。太阳刚刚升起,东边的天空朝霞灿烂,瑰丽夺目。远山如黛,大地铺锦。李贺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聆听着路旁林间鸟雀的欢唱,后悔着因为贪睡,错过了无数个这样美好的早晨。

他惊叹着,指点着。枝条上一点娇嫩新鲜的鹅黄,车驾前一只不慎跌落的小鸟,都会引起他的欢呼。受李贺的影响,小奚奴情绪高涨。已识愁滋味的她,一改近来的忧郁娇羞,多愁善感。两颊飞红,双眸晶亮地唱起了歌:

白石郎,临江居,

前导江伯后从鱼。

石如玉,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歌声甜美,但抒发不出李贺此刻的心情。他打断小奚奴,高声朗诵起他那首清新稚嫩却又不乏强健笔力的“新笋”诗:

箨落长竿削玉开,

君看母笋是龙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

别却池园数寸泥。

(李贺《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一)

此时,李贺十二岁左右。从昌谷移居东都仁和里,李贺入读东都国子监,学业长进,诗名远扬,十四五岁便以乐府成名。其间,李晋肃亡故,李贺守孝三年,于元和二年(807)秋参加河南府试,取得举进士资格。元和三年(808)春,李贺在长安参加进士试,却因父讳被拒春关,与“进士”失之交臂。弹乌啼鸣,无印(官印)自悲,绝望的李贺愤而出城,踏上了回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