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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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心愁谢如枯兰

引子

如果从唐代的诗人中找出两位最相像的,无疑就是李贺和李商隐了。尽管后人将李白、李贺、李商隐并称为唐诗“三李”,但后“二李”的相似度、接近度远高于他们和李白的对比度。

首先从出生时间上看,李白出生于七〇一年,卒于七六二年,比出生于七九一年的李贺大了九十岁,比出生于八一三年的李商隐大了一百一十二岁。一百年是什么概念?足可以改变几代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而李贺、李商隐年龄相差不过二十二岁。假使李贺不早逝,多活二十年,哪怕活到正常偏小的岁数,便能和李商隐生活在同一时代。

再从出生地来看,李白出生于今四川绵阳江油市青莲乡,一说生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而李贺、李商隐均出生于中原核心地区、东都洛阳近畿。前者在洛阳西五十公里处的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后者在洛阳之北一百多里的荥阳。地域相连,风俗相同。

再看家世背景、生活经历方面。李贺为唐高祖李渊从父大郑王李亮之后,李商隐也为李姓皇室宗亲之裔;李贺父亲李晋肃仅“边上从事”,且在李贺少年时候就已去世,家庭生活重担全由母亲郑氏承担,李贺姐弟三人从小过着艰辛的生活。而李商隐在十岁前后,因父亲在浙江幕府去世,不得不和母亲、弟妹回到故乡,靠亲戚接济艰难度日。

然后从人生经历、科考遭遇来看。李贺年少成名,十四五岁便名震两京。十七八岁府试得隽,在当时引起轰动。但是由于性格孤傲,天纵其才,招致嫉妒诋毁,并为此付出惨重代价,一生抑郁不得志。后虽谋得个奉礼郎的官职,但这根本抚慰满足不了才高气傲的李贺的心理诉求。幸好有韩愈、皇甫湜等人的赏识扶助,为他的生活投进了一些光亮。

李商隐的性格大概因为有着与李贺相似的童年经历,不仅忧郁,而且敏感、清高。但这却不影响他才情的发展。十六岁时,便写出《才论》、《圣论》两文,获得一些士大夫的赞赏。时任天平军节度使的令狐楚乃当时的骈体文专家,他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不仅教授他骈体文的写作技巧,而且还资助他的家庭生活,鼓励他与自己的子弟交游。这与韩愈对待李贺十分相似。

在令狐楚的帮助下,李商隐的骈体文写作进步迅速。唐大和四年(830),李商隐作《谢书》,表达对令狐楚的感激之情以及自己的志向:“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

大和二年(828),十五岁的李商隐第一次参加科考,但直到开成二年(837)二十四岁时,才考取了进士资格。科考的一次次失败,沉重地挫伤了李商隐,让他对生活对社会渐渐产生了不满,但同时也让他更加清醒了,他终于认识到一年年的落第,与他没有雄厚的社会关系和背景有着极大关系。他在《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诗中,将没有录取他的考官比喻成阻挠他成功的小人:“鸾皇期一举,燕雀不相饶。”而李贺曾在落第后,对前来看望他的皇甫湜抱怨:“阖扇未开逢猰犬。”(《仁和里杂叙皇甫湜》)

相近的生活经历,相近的个性气质,让李商隐对前辈李贺充满了好感与敬意,并明显地反映在他的诗歌中。他曾明题“效长吉”作诗,诗云:“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对此,今人钱锺书说:“古来学昌谷者多矣……惟李义山才思绵密,所作如《燕台》、《河内》、《无愁果有愁曲》、《射鱼曲》、《烧香曲》等篇,亦步昌谷后尘。”他在《谈艺录》初版时指出,李贺涉世未深,刻意为诗,是“寄意于诗之屈平”,“强为索隐,梦中说梦”。但同时,他又指出,李贺诗歌中确有寓意深奥之作,但更有明白晓畅之篇,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寄托明显。《感讽》五首之第一首,写县吏诛求,朴老生动,真少陵《三吏》之遗。此外,钱锺书还指出,“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幻情奇彩,前无古人”。

对此,历代不乏评价。唐代诗人张碧说:“尝读李长吉集,谓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其奇峭不可攻也。”宋人陆游评李贺诗:“如百家锦衲,五色眩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清代方扶南也形容李贺诗“如铁网珊瑚,初离碧海,映日澄鲜”。近人罗根泽评李贺曰:“‘冷如秋霜,艳如桃李’,‘冷艳’二字,确可为贺词评语。”然而,如此奇诡非凡的色彩之美,李贺不是简单直白,墨守成规地表述铺陈,而是独辟蹊径,通过化丑为美、通感、变形、比喻、夸张等手法和精警凝练的语言,达到一种奇崛瑰丽的艺术境界。

李商隐明显受李贺诗风的影响,对色彩进行描写时,颇为讲究炼字着色的华丽瑰奇。其中以《烧香曲》、《日高》、《无愁果有愁曲》、《海上谣》、《谒山》、《射鱼曲》等更得李贺的神髓,用了许多奇特诡异的意象,神秘、艳丽、色彩斑斓,把读者吸引到了一个诡艳缥缈的境地。诗中又有李贺常用的“死”、“老”、“泣”、“鬼”、“冷”等字眼。但两人又有不同。比较两人诗中色彩字使用的次数和频率,李贺红、绿、青、紫四种颜色字使用的频率是李商隐的两倍多,其中红、绿二色为三倍多。可见李贺追求颜色刺激,李商隐追求颜色比较淡雅。如李商隐的《李花》,由李花颜色所连及的新竹的粉霜、池莲的花冠、徐妃的玉钿,皆为白色,构成富有风韵的洁白而迷茫的境界。这与李贺“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一类描写,很不相同,脱离了李贺的词诡调激,归于温润纯熟。

至于诗中的色彩意象,李商隐都要经过精心的选择提炼,往往有重复叠加的情形,以满足创造回环往复的艺术结构的需要。同时,其诗多用典故,对偶精整,讲究声律,具有绵密细丽的风格,被北宋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仿效,成为“西昆体”。相对于李贺“长吉体”的“奇诡”,李商隐的“义山体”则显得较为“隐诡”,故意“埋没意绪”,“纤曲其旨,诞漫其词”,使诗意婉曲深隐,索解良难。金人元好问在读了李商隐《锦瑟》等诗后,忍不住喟叹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三十首》)

有人形容李商隐的诗歌创作方法为“獭祭鱼”,讽刺他诗歌用典像水獭捕捉到鱼后堆积起来一样堆砌典故。如无题诗就写得极为华丽晦涩,像“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和“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金翡翠”是用金线绣着翡翠鸟图案的帷帐,“绣芙蓉”指绣有芙蓉花纹的床褥。“金蟾”是香炉,“玉虎”是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香”“丝”谐音“相思”。如此晦涩难懂,应和李贺“刻意为诗”一脉相承。但李贺的刻意,在于为诗务求诡艳、奇绝,李商隐的刻意在于意象的隐秘、用典的晦涩,把幽奥隐微的情感,用律体的形式写出。精心结撰,才思绵密,既有沉郁之致,又精美妥帖。

关于人生的反思,李商隐和李贺一样,“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伤低徊,长言永叹”。他们都有一颗敏感的心,他们的痛,要比别人强烈得多,也是一般人无法体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