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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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天上(3)

李贺在下坛罗天中坐着,身边是条被隔离出来的通道。与通道交会相连的是那条穿观而过的清源溪。溪如其名,水清质洁,细流涓涓。溪边,高大的石榴树,沧桑而娇艳。无数的花朵布缀于茂枝浓叶之间,火红欲燃,清香四溢。十八名司坛童女,正折了花枝,在溪水中净洗以供神。清澈的溪水,随之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红缬罗,连那倒映在水中的白云也被穿上了一件霞的衣裳。

醮典正式开始。九个醮坛上,同时出现了一名身着金丝银线青袍、手执法器圭简的道士。他们向天而叩,咒诀罡步,以至诚至真的态度、至美至妙的动作,叩呼着天宫之门。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李贺心想,一定是神仙听见了来自凡间的愿望,喝开了守护宫门之兽,站在云端,轻挥拂尘,为尘世送来了丝丝清凉。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母亲常给他讲神仙故事,其中讲道,守护天门之兽一个叫鸿龙、一个叫玉狗,它们都是看上去很凶恶,但却从不咬一心向道之人和善良之人的好兽。

时间如流水,带去了童年许多的记忆,也还原了许多童年记忆的真相,但鸿龙、玉狗的形象却一直原汁原味地保存在李贺的脑海中,即使今天他也长大成人,即使他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活习惯,但母亲对他的影响却根深蒂固,坚不可破。

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礼拜,诵经,然后就到了步虚环节了。魏晋南北朝时人刘敬叔在《异苑》中称:“陈思王曹植游山,忽闻空里诵经声,清远遒亮,解音者择而写之。为神仙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唐代开国,唐高祖李渊曾令乐工制作道调,也就是步虚词。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他不但诏道士、大臣广制道曲,还在宫廷内场上亲教道士“步虚声韵”。

上行下效。朝廷的重视与提倡,让民间的步虚词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与提高。唐朝诗人杜甫、刘禹锡等都是步虚词高手。其中刘禹锡作有《步虚词》二首,其一:“阿母种桃云海际,花落子成二千岁。海风吹折最繁枝,跪捧琼盘献天帝。华表千年鹤一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奇瑰超尘的想象力,达观洒脱的胸襟情怀,让人不管身处何地,不管眼前多么寒冷与暗淡,都能看到天宫的敞亮,神女的美丽。从而,便不会恐惧、丧气、自暴自弃。

仪式进行到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上大表。这是对道教最高神呈的上表,对一般神则称“上疏”。上表之后,该化表了,参醮者纷纷拿出事先备好的青词,或者叫作绿章,并具贽币,烧香陈读,云奏上天曹,然后盖封其书函之口焚烧,送达天庭。

青纸朱书,化作橘红的火苗,在醮坛上跳动摇曳。李贺出神地凝视着缕缕青烟随风而逝,融入浩空。“茫茫天宇,不知它能否找到神仙住的地方。如果能,我何不也作青词一章,让它给天帝说说我的心事?我不求长寿富贵,也不图飞黄腾达,我只想携汉戟、招书鬼,不让那些有志如扬雄之辈者,郁郁而终,恨骨填蒿。”李贺默想着,慨叹着,神往着,写出了平生第一首青词《绿章封事》:

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

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

绿章封事咨元父,六街马蹄浩无主。

虚空风气不清冷,短衣小冠作尘土。

金家香衖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

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天色已晚,醮典结束,太阳累黄了脸,虚弱得直想往下掉。信众早已离去,只留下值醮的道士收经,撤幢,打扫卫生。内坛外场一片冷清。普度区的五色布还张在那里,但已经没有了五色祥云,只有一片沉重厚实的阴影罩在头顶。

醮坛上化表之火已经熄灭,厚厚的纸烬,被风吹起,化作漫天的灰蝶翩翩而舞,露出下面点点的火星。李贺最后一遍审视了他的第一首青词,一时竟舍不得将它付之一炬。尽管他知道,火是它的翅膀,是它身下的祥云,它们会载着它直达天庭,把它送到神仙那里,但他还是犹豫迟疑。青藤纸的味道,还有朱砂的味道,组合成一道奇特而亲切的香气,在他跟前缭绕氤氲。挥之不去,又把握不住。他苦恼地将它卷了起来,不再看,也不再想,鼓足勇气对着灰烬堆吹了吹。灰烬飞起,露出下面闪烁的火星。将词卷放于其上,一缕青烟徐徐升起,词卷一边渐呈焦黄色。

青春作纸,伤痛为文,这样不合文制、不合时宜的绿章,不知天帝诸神是否见过?

五、仙人

天气一天天炎热,长安城内暑气蒸人,许多人为避暑,寻幽探胜,访仙问道,游走于深山老林、宫观庙院之间。

李贺见到仙人时,仙人正坐在石壁上弹琴,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全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一曲既毕,他缓缓起身,拿起那柄长长的白鸾尾,飘然而去。那一刻,李贺被深深地触动了,仙人的生活是如此清静,如此洒脱,就像一只鹿悠然自得地饮着寒冽的山涧水,又如一尾鱼轻松愉悦地游回澄碧的海洋。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幅图画!天人合一,超然物外,令人不禁心驰神往,如痴如狂。

那段时间,李贺深深地沉醉在对仙人的倾慕向往之中,笔随心走,连诗也沾染了浓重的仙气。他想象着穆天子骑着龙马,去赴西王母之约的盛况:八辔开道,五精扫地。高门左右日月环照,四方错镂雕花层高。面如江澄海净的西王母,舞动云霞拖垂长尾,施红点翠曳云佩玉地走下昆山迎接周穆王。人间的天子,天上的王母,一见如故,仪式隆重。列旗如松,张盖如轮。金风殿后,清明前引,八銮十乘,如云翻滚。坐在瑶草纺织甘露涂抹的纹席上,捧起琼玉做的精美酒盅,饮下甘醇的酒露,穆天子感到曾经让他迷醉的升仙灵药玄霜绛雪竟是如此不值一提。西王母对面而坐,含情脉脉,薰梅染柳炼制丹药以赠天子,又取来铅华之水为他洗濯凡骨,殷殷真情,俨然凡间男女。

李贺会心而笑,为穆天子的洒脱,为西王母的多情:

穆天子,走龙媒。

八辔冬珑逐天回,五精扫地凝云开。

高门左右日月环,四方错镂棱层殷。

舞霞垂尾长盘跚,江澄海净神母颜。

施红点翠照虞泉,曳云拖玉下昆山。

列旆如松,张盖如轮。

金风殿秋,清明发春。

八銮十乘,矗如云屯。

琼钟瑶席甘露文,玄霜绛雪何足云?

薰梅染柳将赠君,铅华之水洗君骨,

与君相对作真质。

(李贺《瑶华乐》)

但这种美好的感觉并没保持多久,从虚幻和梦境中回过神的李贺,依旧要面对世俗的压抑和威逼。他越来越感到时光的易逝,生命的脆弱。他伸手去拦羲和昼夕不闲驰骋飞奔的六匹龙马拉着的时光之车;他试图去击打狂跑的太阳,让它缓慢下来;他多想夺去驱赶驾日之马的蟠桃鞭,让它停歇下来。可是春、秋之神谁都不解李贺的心事,照样秋去春来,倏忽之间。尧舜至今何其久远,也不过车盖相倚,时光短暂。可见纵有青钱白璧无数,也无处可买时日须臾。大丈夫活于人世当快意为欢,立地顶天。美味珍馐何足云,大钟豪饮方尽意。钟饮北海,箕踞南山。歌淫淫,管愔愔,横波好送雕题金。人生得意如此,何用预料未来之事。唯愿天子圣明,天下太平,国祚久远,绵延不绝如那山石上的葛蔓。曾记来长安时,但见路上车马连缀,财富如山。而权贵如梁冀、石崇者,此时不过是尘土云烟,空留旧宅、故园。

浮想至此,李贺豁然开朗。人生短暂,转眼即空,何苦患得患失,计较熬煎?不求闻达,不贪富贵,唯酒足矣!钟饮北海,箕踞南山,仙人不过如此!

像一朵五彩的云,如一曲诱人的步虚,李贺的《瑶华乐》、《相劝酒》等诗很快风靡长安,传唱开来。在这个信奉神仙崇尚不死,浪漫而现实的国度,仙诗总是能得到更多人的喜爱。人们传唱着,追慕着,让那个饱受磨难与谗毁的年轻诗人赢得了应有的声誉和荣光。

迷幻间,表兄突然出现在眼前。几年未见,他看上去更加阴郁冷漠,即使久别重逢,主动找上门来,他对李贺的问询依然冷言冷语。李贺深知这位表兄的脾性,孤僻、自卑、有一定的文才天赋。但不幸的是,他和李贺生在了同一个时代,同一个血缘家庭,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李贺的光环下。被人忽略,被人漠视的滋味渐渐扭曲着他的心性,少年起,甚至更早,他就开始嫉妒李贺,怨恨李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与愤恨,让他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机会打压李贺,报复李贺,以泄心头积怨。对此,单纯的李贺毫无察觉,在表兄面前一任真性情的流露,不掩饰,不刻意,嬉笑怒骂,恃才狂傲,从不在意表兄的感受和他阴冷的目光流淌出的怨怒与仇恨。

机会在元和五年(810)来到。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表兄见到了被罢为太子詹事的李藩。李藩喜爱李贺诗歌,以收集贺诗为乐,想等收集到一定程度,就亲自整理作叙,做一件于己于人都好的事情。为此,他曾多方打听,寻访李贺。然而,由于地位悬殊,又值李贺北投幕府,李藩的愿望迟迟没有得到实现。表兄就是在这个时候获知了李藩寻访李贺的信息,便想方设法求人引见,见到了李藩。李藩将收集的李贺诗歌让表兄看,并如实说了自己的打算。一股邪恶的嫉妒之火从心中生出,一时间,表兄恨不得将那些诗稿夺回撕毁。但在这位曾为宰相、位高权重的太子詹事面前,他不敢有点滴的唐突与冒犯,只能做出一副诚恳谦卑的姿态,取得李藩的好感与信任。

得知李贺表兄与李贺的关系,又见其一副诚实憨厚的样子,李藩相信了李贺表兄,请他替自己收集李贺诗稿,帮他早日完成心愿。

在李藩诺以酬谢的诱惑下,表兄爽快应允,拜谢而去。然此时,李贺尚在北方,表兄根本无法获得他的诗稿。无奈,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与李贺不期而见。

转眼一年过去,李藩召见李贺表兄询问。其时,李藩已病入膏肓,生命垂危,也许是对李贺诗的喜爱才让他迟迟不肯熄灭生命之灯。

李贺表兄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没有见到李贺的实情。最后,见李藩问得急,李贺表兄便哄骗李藩将其收集的李贺诗稿悉数交到自己手上,谎称将李贺其他诗稿收集齐全后,一并归还给他。并信誓旦旦,表示决不负李藩之意。李藩轻信了李贺表兄,将诗稿交出,欣慰地合上眼睡去。

而此时,李贺已北游归来,困居京城客栈。表兄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便捷足先登,来探李贺。尽管李贺素来鄙视这位表兄,但客居异乡,不期而遇故人,总是让人心下宽慰。

表兄一改往日的怨气满腹,向李贺炫耀着与李藩的交往,并表示可帮李贺请托引荐,却绝口不提李藩对李贺诗的喜爱。困厄之中的李贺不能不对表兄另眼看待,在表兄的请求下,拿出了几乎全部的诗歌。

带着李贺的重托,表兄直奔李藩家去。快到李府时,经过一处溷塘,令人作呕的气味让表兄不由得加快步伐,但随之一阵快感在心中涌起。他邪恶地从怀中掏出李贺的心血之作,冷笑着,将它扔入污水之中。望着那一页页诗笺在污秽中浸染沉没,表兄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嫉妒之火,彻底烧毁了他的人性。

李藩自然没有等来表兄,却得知了李贺诗稿被投溷中的噩耗。这位垂暮老人无力去捞取,无力去谴责,只有满怀伤痛,无限遗憾地合上了眼,熄灭了被李贺诗歌点燃的生命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