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18822100000023

第23章 奉礼(7)

新罗舞姬表演的是长鼓舞,鼓声舞姿,赢得了观众的阵阵喝彩。李凭静静地坐着,默思着,下一个就该她上场了,心里微微有些紧张。多少年了,什么样的场面她没见过,没经过,可她还是忍不住地紧张。在她的意识里,每一次弹奏都是第一次,她不敢懈怠,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想有愧顾况送她的“国府乐手”称号。

热烈掌声中,两名新罗舞姬华丽谢幕,两名侍者将一台二十三弦的凤头竖箜篌抬至舞台中央,摆放好。李凭缓缓站起身,侍女为她脱去宽大厚重的披风,露出里边轻薄的红绡罗衣。她来到箜篌前,一脸虔诚,一脸肃穆,一脸神圣地半跪在箜篌前,左手低、右手举,一串来自天国的声音,响彻大明宫的上空。这声音如此华丽,如此动魄,李贺深深地陶醉了,他屏息凝气地聆听着,想象着:九月高秋,箜篌弹奏。空山凝云,雷电不闪。是谁如此高超的琴技,感天动地,使江娥啼哭素女忧愁?原来是国府乐手李凭在弹箜篌。其声清脆,如昆山玉碎;其声雍和,如凤凰鸣叫。其声悲凄,如芙蓉泣露;其声欢快,如香兰娇笑。其声柔和,让十二门前秋光融融;其声至诚,使郊社享殿天神皆降。其声急骤,如女娲炼石补天处,忽然迸裂,秋雨陡至;其声精妙,能教神妪弹奏箜篌,能舞老鱼瘦蛟。其声醉人,让赏者听而忘倦,以至夜色深沉,露湿月冷,砍桂的吴质依着桂树,难以成眠……

册封大典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贺还沉浸在李凭的箜篌声中无法自拔,他沉吟着,思索着,酝酿着,他要把他所听到的声音,用语言文字表述出来,让那些没机会听到的人看到美妙的声音。于是,一首描写音乐的浪漫主义杰作,在李贺笔下诞生: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贺《李凭箜篌引》)

清人方扶南在其《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中,将李贺这首《李凭箜篌引》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相提并论,称“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皆摹写声音之至文”。

九、听颖师弹琴

又是一个大祀日。忙碌了一天,终于结束。

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关上沉重的殿门,李贺走在回崇义里住处的路上,他悲哀地追问自己:“李长吉,你到底是官还是役?”

走到崇义里巷口时,天下起了雨,寒意飕飕,竟已带了冬的味道。幽深的街巷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路边寒沟里飘着雨沫的积水哗哗流着,为这条沉闷阴暗的小巷带来一点人间的气息。

再有半盏茶的工夫就到家了,可他不得不避雨在街边一户人家高大的门楼下。当值时凄风苦雨的侵袭,已经让他出现了风寒症状。头疼、腿疼、全身疼痛,如果不是小红马的善解人意,侧卧身子让他跨骑,恐怕此时还出不了皇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也小了不少。对面不远处,尚书省高大宽阔的屋顶,渐渐模糊在暮色水雾中。签筹报时声,在湿漉凉腻的空气中,沉闷地敲响。

已是饭时,从街边人家飘出的饭菜香味,让这个阴冷的黄昏有了一些暖意。

李贺顿觉饥肠辘辘,便离开避雨的屋檐,快步向住处走去。边走边憧憬,如果此刻是在昌谷家中,想必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一遍又一遍地催他上桌吃饭。然而此时,“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崇义里滞雨》),他只能“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同上)。

迎面过来一个骑驴背琴的人。那驴,极是瘦小;那琴,却甚是硕大。轸长八尺,厚重大气。横卧在驴背上,再加上个体态中等的人,压得那驴走起路来步履踉跄,着实可怜。

李贺不由得盯着骑驴人看,那人原是个高鼻深目、须发拳曲的僧人。从衣饰上判断,应是天竺僧。他稳坐驴背,两目微闭。一件破旧的僧袍倒洗濯得干净,斜穿在身上,裸露着左边铜色的胸肩,尽显西域粗犷神秘之风韵。

因为天色已晚,李贺和天竺僧都走得甚是匆匆。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们顺势望了对方一眼,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最终谁都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那匹瘦马和瘦驴拉开了距离。

当天夜里,李贺就病倒了。

巴童为他请医求药,精心服侍。

几天过去,李贺的病情有所减轻,却总不痊愈。“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孤独地躺在昏暗阴冷的官舍中,李贺一遍又一遍咀嚼品味自己写下的这些忧伤的句子。

恍惚中,若闻琴声依稀传来。时高时低,时近时远,时隐时现,时断时续。如月亮穿行云中,似双凤低声私语。李贺翻侧身子,屏息敛气,极力捕捉那天籁般的声息。琴声渐趋清晰:先是激越凄楚,如芙蓉叶离,秋鸾伤别;后则缥缈凌空,随风而上,如越王夜游天姥。那是一片何等明净高远的景象,他不由得起身下床,循声走去。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门口,琴声却低沉下来,幽咽悲泣,欲诉无人。无奈之下,只得黯然离去。如一缕轻风,从辽阔的海面掠过,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李贺无力地靠在门板上,失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

琴声若有感知,忽然就回过头来,猛烈如周处斩蛟,纵横如张旭狂草。穿云破雾,惊世骇俗,似一道闪电,划过阴晦的夜空。

心灵的阴翳被驱散,肉体的桎梏被击碎,生机与力量重新回过头来,李贺猛地打开那两扇厚重死沉的大门。

琴声戛然而止,眼前盘腿而坐着那天在雨巷和他擦肩而过的天竺僧。此时的他面容和善,神态安详,静静地坐在那里,活脱梵宫罗汉,弥勒临世。那张轸长八尺的大琴,横卧在他面前,袅袅余音经久不散。

见李贺将门打开,天竺僧惊喜地站起了身。“阿弥陀佛。但愿我的琴声能为你带去安宁。”他双手合十,向李贺微微躬身说道。

李贺吃惊地问:“难道刚才所闻琴声,是高僧专为我而弹?”

“正是。贫僧名颖,人称颖师,来自西域天竺。在唐十载,专致于琴。前些日子,听人说起李长吉,擅长琴歌,便登门拜访,却数次不遇。近闻阁下卧病在床,不便打扰,便弹琴门外,以表慰问,还望阁下见谅!”颖师深施一礼道。

李贺深感意外。颖师以琴闻于京师,早在几年前,他应进士试时,便多听人谈论赞誉。但因当时心不在此,他就没有过多留意。不想时隔多年,颖师竟找上门来,以琴为引,意欲结交。这让李贺既感动又不解。

“高僧为我弹琴,让我着实承受不起!”李贺真诚地说。

天竺僧微微笑道:“贫僧所弹奏过的琴曲,何止百千。但总感与我这峄阳孤桐雕斫而成的大圣遗音琴不甚相谐。前些日子,偶读阁下歌篇《李凭箜篌引》,陡觉眼前一亮,惊为天音。今日有幸得见,还望阁下不吝笔墨,为贫僧作歌一首,不为贫僧声名,只为此琴不致湮灭俗辞庸曲之中。”

李贺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恰巧巴童抓药回来,见主人与天竺僧站于门口,惊喜道:“阿郎,你怎么出来了?病好了吧!”听他这么说,李贺试着晃晃头,不晕,不痛,病果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好了。

“这都是高僧的功劳。快,有请高僧舍内叙话。”巴童的提示,让李贺如梦初醒,向颖师发出邀请。

颖师爽快接受,抱起那张被他视若生命的大琴,随李贺进了官舍。

因病多日未提笔,乍一拿起,李贺只觉气虚手抖。颖师体谅道:“不急,不急,今日能得阁下应允已是感激。来日方长,等阁下身体完全恢复,再作不迟。不如我先弹一曲,阁下暂作休息可好?”

李贺点点头,放下了笔。然而,随着琴声铮 ,他不由得再次提起了笔:

别浦云归桂花渚,蜀国弦中双凤语。

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

暗佩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

谁看挟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

笔停声落,李贺和颖师同时完成了各自的任务。相视会心一笑,李贺将歌篇交与颖师。为了表达内心的喜悦和对李贺的感激,颖师再次弹起“蜀国弦中双凤语……”

一曲既终,颖师告辞而去。送他到门外,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逝在小巷深处,李贺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有必要对他说明。但为时已晚,唤他已是来不及,无奈,他便落笔为诗,书写心语:

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

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

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

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

(李贺《听颖师弹琴歌》)

李贺要对颖师说,他只是个官卑职冷的奉礼郎。是的,他是会写些歌篇,但在一个权力至上、等级森严的国度,如果站不到位置上,他的声音是无人听得见的;即使听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很快便抛在脑后。所以,他的歌篇不会让他长名,不会让他的大圣遗音响彻长安。不管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稀世之琴,他都不应来找李贺。他应去找那些公卿名流,借着他们的声望、势力,让自己的琴声响得更久,传得更远。

然而,颖师对李贺的这些心里话并不以为然,他一如既往地和他来往唱和,为着他的琴,他的梦,游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王府歌馆。

后来,韩愈也听了颖师弹琴,并作诗一首。此诗让李贺再次领略了大师的手笔、胸襟和音乐境界。韩愈一开头即紧扣“听弹琴”这一主旨,连续十句,运用贴切生动的比喻,把飘忽多变的琴声转化为绘声绘色的形象。从小儿女的昵叫之语到勇士的冲锋陷阵,从柳絮的飘忽到百鸟啾声中的凤凰清吟,从在低谷中的呻吟到极峰失足跌落的惊惧。摹声状形,摄人心魄。

在接下来的八句中,韩愈形象生动地写了自己的听琴感受。面对复杂多变的琴声,他“起坐在一旁”。忽而站起,忽而坐,又忽而站起,全然不顾对“一旁”的弹琴者有无干扰。

年少和孤傲让李贺从不轻易把别人的诗歌当回事,可对韩愈《听颖师弹琴》,他却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十、觱篥歌

时光在李凭华丽的箜篌声中荏苒,在颖师古雅厚重的琴声中流逝,美妙的音乐为李贺沉闷的奉礼生活投进了一抹亮色。

不觉已是元和八年(813)的四月。长安的春天已经结束,幽静的崇义里响起了觱篥的吹奏声。音之低沉悲切,让听者不禁心生凄戚。

乐声是从对面宅院里传出的。吹奏者是名苍头,名叫申胡子。李贺见过他几次,人如其名,一脸的络腮胡须,微黄拳曲,一看便知是来自北方的胡人。他的主人也是李姓世家子,数月前,从朔方任职回京,居住在崇义里,和李贺成了对门邻居。因见其相貌不俗,举止神态流露着几分儒雅和书卷气息,有次出门相遇,李贺主动向他揖让招呼,谁知那人只冷冷回让,并不言语。这让李贺一时有些不解,也不便多加追问,只在心里暗自揣猜,私以朔客称之。

旬假这天,因天气炎热,李贺没有像前几个假日那样外出游玩赏春,只一个人在居所读书作诗,一来图个清静,二来休养身心。谁知沈子明来了,还给他带来了两个新朋友:谢秀才和谢秀才妾缟练。谢秀才不必说了,长安城千百举子中的普通一员,李贺与他交往一趟,最终还是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下。倒是谢秀才妾缟练,云鬓雪肤,歌喉如露,吸引了无数赞羡的目光。

李贺眼前一亮,神态随之生动起来。他要用二兄回来时喝的郎官清招待客人,被沈子明阻止。沈子明的两个青衣见状,急忙将专意带来的绮罗春拿了出来。

酒喝一半,众人都有了醉意,嬉笑怒骂,信口开河,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缟练在众人的撺掇下,唱起了小曲。甜美甘润的歌声,是另一坛绮罗春,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倒是沈子明,一贯沉稳冷静,听了缟练唱的《长相思》,叹她守着眼前的作歌人,却唱那些陈词滥调。

众人皆意会沈子明的意图,一致要求李贺作歌让缟练唱。李贺心绪激荡,浮想联翩。想到光阴如梭,转瞬即逝,而自己壮志未酬,白发先生,不由得百感交集,文思喷涌。一曲《将进酒》,感叹的不仅是时光易逝,青春难再,更有对生命短暂的忧伤无奈: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随着李贺的“真珠红”落到纸上,缟练率先拿起了杯箸,击节而歌,其他人随声附和“皓齿歌,细腰舞,桃花乱落如红雨”地唱起来。

歌毕,感觉甚好,众人举杯相庆。

这时,申胡子来了,向着李贺拱手作揖,说是主人已备下酒,请李贺过去合饮。想到朔客李之前的冷淡,此时的邀约,李贺不禁有些好奇,便和沈子明等一众随申胡子去了朔客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