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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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1)

先从一只虎说起吧。

这是一只唐朝的虎,不知何故闯进了长安城,也闯进了历史。

无法判断这是一只正面形象的虎,还是一只反面形象的虎,既然史册有名,那就值得说道说道。

一、虎入家庙

秋天的南山,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花椒的气味。南山虎的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辛香。它并不喜欢这种气味,但它却没办法拒绝。因为在它的洞口,有棵不知年岁的老花椒树,枝繁叶茂,尖刺如铁。每到秋季,熟透的红色椒果挤满了枝丫,抱团成串,鲜艳无比,以致南山虎总以为春天来了。因为在它的感知中,似乎只有春天的树才能开出如此硕大鲜红的花朵。

尽管果艳如花,南山虎依然对花椒树没有好感,它不止百次地思谋着要把这棵树清除。但作为一只老虎,它是不会使用砍刀的。而口中的利齿只能咬断猎物的喉管,却对那些长满尖刺的极具韧性的枝条没有用武之地。尝试几次后,南山虎只得选择了放弃和适应:与邻为善,与树为友。

后来,南山虎渐渐年迈,毛色也由当初的焦黄变为乳白,成了南山白虎。像人,到了一定年龄,头发胡须都要失去颜色。

进入暮年的南山白虎,失落而孤独。它常常蜷卧在花椒树下,在浓郁的椒香中打盹。它已经喜欢上了这种香气,并依赖上了它。与此同时,生活在长安城的人们却喜欢上了胡椒,一种和花椒形相近、味相似的植物。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以拥有大量的胡椒为荣、为乐、为生活的保障。一个时期内,胡椒成了财富的代名词,黄金白银反被人们冷落。朝野上下,涌动着狂热的胡椒潮。但大唐帝国并不出产胡椒,胡椒来自遥远的西域,专贡帝王将相家。普通百姓是没有资格享受胡椒的。无奈只有把目光投向土生土长的花椒,聊以满足些生活和心理的需求。

南山白虎自然不谙人间世事,只求守着那棵花椒树慢慢变老。直到有一天,它的清梦被打破。一伙不知来自何方的强人,手执刀枪棍棒,将它围了起来。生死存亡关头,南山白虎用尽最后的威力奋力一搏,怒目圆睁,仰天长啸。这一叫,地动山摇,阴风骤起。那伙强人自知不是对手,仓皇而逃。顾忌自身老迈,体力不支,南山白虎也不恋战,且啸且退到山冈那边。那伙强人也不追赶。待南山白虎走远,便迫不及待攀枝折条,刀砍斧斫起花椒树来。南山白虎似有所悟,原来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花椒树,而不是它这只老迈无用的老虎。

南山白虎情绪稍安,觅一背风向阳山坳暂为栖身。

数日后,强人们满载而归,山野恢复平静,南山白虎重返老巢。眼前的景象让它悲伤。花椒树枝叶凌乱,东倒西歪。满树的椒果已不见,显然是被那伙强人尽数捋去。南山白虎伤感地摇摇头,流下两行混浊的泪水,别无选择地蜷卧在花椒树下。那一夜,它彻夜未眠,没有了花椒那熟悉温暖的气息,它明显地感到了秋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南山白虎最后看了几眼它的老巢和花椒树,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去了。它要寻找那熟悉的味道,它要在那神奇的气息中终老。

循着绵延清晰的椒香,南山白虎一路走、一路嗅,最后竟来到了一座巍峨壮观的城楼下。此时的南山白虎,由于一路遭受人类的注视、指点,已稍稍沾染了些人性,不仅学会了人类的低眉敛目、恭谦礼让,还能听懂几句人语,识得几个汉字。这为它一路畅通无阻,并顺利进入长安城提供了有力保障。

长安城繁华依旧。但这不过是表象。“安史之乱”已给这个超级帝国带来致命打击。然伤在深处,腐在根部,不假以时日,还是难以看出。刚刚过去的叛乱,似乎没有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印象,上自皇帝,下至庶民,所有人似乎都患了健忘症,兀自沉醉在繁荣昌盛的假象中,不愿醒来。其人自欺,也欺骗着他人,更欺骗着这只不食人间烟火的南山白虎。它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

经过朱雀大街,南山白虎看见一支来自新罗的使团。白衣玉饰,贡品琳琅。贡品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只长羽白鸟和两个发辫及腰的长裙丽姬。她们都被刻意地装扮过,华美的佩饰,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刺眼炫目的白光。南山白虎感到新鲜而亲近,悄悄地跟在这支白色队伍后,沐浴着无数诧异惊叹的目光,低头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座无与伦比的辉煌宫殿前。这就是大明宫了。南山白虎抬头望去,金碧辉煌的楼宇接天蔽日,雄伟壮丽。白鸟和白衣丽姬被安排在使团抢眼的位置,等候在含元殿前的鞠球场上,接受着中使的检阅、挑选,然后被进献到皇帝陛下面前,供他消遣赏玩。

首先接纳的是两只奇异的白鸟,当它们被侍者抓着腿脚,顶在肩上往里走时,无不惊恐地睁圆了红宝石似的眼,发出凄厉绝望的悲鸣。南山白虎心里一惊,赶紧掉头,离开了鞠球场。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稀奇的贡物上,兴致高涨,品头论足,根本没有在意一头白虎的出现、消失。

来到一个幽雅僻静、豪宅林立的里坊,南山白虎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花椒的香气再次飘起,一阵强过一阵,牵引着它信步向街巷深处走去。路过一处冷清肃穆的所在,南山白虎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建筑,心底涌起莫名的暖意。这难道就是我的归宿之地?南山白虎揣测着,踌躇着,不知不觉竟进到了院里。高挑气派的廊檐下,阴气森森,凉意飕飕,一扫之前穿街过市的惊惧、燥热与疲惫,它再也坚持不住,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卧,困倦而安适地闭上了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有史可查了。先是五代后晋史官刘昫编《唐书》时,记载了这件事:“(大历)四年九月己卯,虎入京城长寿坊元载私庙,将军周皓格杀之。”其后,宋人欧阳修、宋祁再修《唐书》时又做了补充和删改:“大历四年八月己卯,虎入京师长寿坊元载家庙,射杀之。”很明显,两部《唐书》记载的是同一事件,只不过是时间略有不同,杀虎的方式有所区别。前者相对详细,是将军周皓将虎杀死,并且是经过一番格斗;后者则说虎是被射杀的,具体是谁放的箭,并未提及。不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虎入元载家庙被杀这件事是存在的。

史家的笔法总是显得有些骨感。但惜墨如金的背后,却为历史营造了开阔丰盈的空间。一千多年过去了,我们无法知道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何以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长安城,入了元载家庙;也无法知道史家记载这件颇有玄幻色彩事件的真实目的和用意。但正是这段简练得不能再简练的文字,把我们引领到了猛虎横行的中唐。

二、“虎”官“虎”宦

南山白虎因入元载家庙而招致杀身之祸,在它生命画上句号的同时,长安城流言四起。传得最多的莫过虎乃当朝宰相元载真身。真身显现,离死不远。

风闻流言,元载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以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诛杀几个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之徒,当非难事。但纵有千只手,难捂众人口。流言所谓流言,传者何止千万。即使皇帝,也难堵万众之口,何况他不过是一朝宰相。

想到此,元载的情绪渐渐平复,但疑惑惶恐随之而来。虎入长安,放着那么多的家庙不进,偏偏就进了元氏家庙,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难道真如流言所传,我的真身是只虎?难道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已看不下去?

元载陷入沉思。

曾经,他也是谈虎色变,见虎就逃,虎口讨生的弱肉动物,生活在丛林食物链的最底层。直到那一年,他遇见了唐肃宗李亨嬖臣李辅国并投靠了他,命运才开始发生嬗变。当时的李辅国“权倾海内,举无违者”,而元载又“性敏悟、善应对”。在李辅国的赏识栽培下,元载混迹官场,一天天地飞黄腾达起来。精明加无耻,最后竟让他登上了宰相之位。

如果说发迹前的元载是只小兔子、小山羊,那么发迹后的他便毋庸置疑地是只老虎了。贪婪冷血,凶戾狠毒,专横跋扈,倒行逆施,把一只恶虎应有的品质演绎得淋漓尽致。

对此,李辅国十分不快。不是忧国忧民,而是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元载的威胁。他要先下手为强,趁元载羽翼未丰,利用自己对他知根知底的便利,打击控制他,使他永远只能甘居自己之后。

李辅国的险恶用心,元载看得很清,这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没有丝毫的安全感。他要寻找机会,除掉这只拦路虎。于是,渐渐地,李辅国失宠了,失势了。

久雨初晴,空气稀薄透明。秋风中,金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白发苍苍、佝背偻腰的李辅国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来到了兴庆宫。勤政楼还在,只是破败了许多。李辅国悲凉地叹口气,望着那油漆斑驳的雕梁画栋出神……

二十年前,他还是玄宗皇帝李隆基近侍高力士手下的太监。但他不甘久居人下,趁着“安史之乱”玄宗西逃之际,将时为太子的李亨推上了帝位,是为肃宗。他也就成了肃宗身边的高力士。并因功改名李辅国,擢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掌握了兵权,天下大事也几乎全决于他。朝臣所奏之事,往往先由李辅国过目才能转呈给肃宗。一时间,天下成了李辅国的天下,天子倒成了“李辅国”。

李辅国很是享受这种局面。为了让自己更像天子,把朝臣牢牢控制,他专门成立了“特务机构”,安插数十名心腹亲信明里暗里监督官员。一时间,宦官李辅国成了朝政的实际“操盘手”。

风越来越大,李辅国想到勤政楼的廊檐下避避。手抚满是沧桑的栏杆,李辅国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玄宗皇帝已成了太上皇,还住在兴庆宫。那天,也是久雨初晴,受新任的肃宗之命,李辅国带兵强行将太上皇迁到太极宫。看到李辅国带领的那些执刀卫士,太上皇受惊吓从马上几次跌落。至今想起,李辅国还心酸难禁。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向太上皇请罪,恳求太上皇能体谅他的苦衷。他并非恶人,不过执行新主肃宗之命而已。如今,肃宗也已仙去,他所拥立的代宗李豫也已继位多年。代宗登基,李辅国依然执掌实权。这么多年来,代宗对他言听计从,封他为司空兼中书令,一切军政国事皆托付于他。和肃宗相比,李辅国觉得代宗更温顺听话,更像个羽翼未丰祈求他保护的幼雏。这让他心里更觉安全踏实。然而,代宗最终还是过河拆桥抛弃了他,罢免了他,将他驱逐出朝廷。而这一切,与元载不无关系。李辅国心知肚明,但已不是元载的对手,只得一步一回头,凄惨地离开了大明宫。秋风中,来到兴庆宫,勤政楼下和自己作最后的告别。几天后,便有盗贼光顾了李辅国被抄得一干二净的家。也许是无物可盗,便顺手盗取了他的性命。

李辅国被“盗杀”,元载也去除了一块心病。接着,他把血盆大口对准了另一只拦路虎——宦官鱼朝恩。其实,李辅国被杀,鱼朝恩也是一个受益者,代宗把对李辅国所有的信赖倚重全部转移给了鱼朝恩。自然,鱼朝恩也继承沿袭了李辅国的做派,再加上在肃宗晏驾后,他利用手中的兵权为代宗继位发挥了关键作用,代宗对鱼朝恩更是心存感激和忌畏,不得不看鱼朝恩眼色行事,事事听命于这个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大太监。

代宗可算是个苦命的皇帝,刚摆脱一个李辅国,又落入鱼朝恩手掌,接二连三地遭受宦官的摆布。但翻开唐史,命苦的何止代宗一个?尤其唐中、后期,宦官专权更是愈演愈烈。其中,顺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都是由宦官拥立。天子家奴,一个时期内竟擅权跋扈到驾凌诸将群臣,妄行生杀废立的地步。大和九年(835),不甘屈辱的唐文宗试图从宦官手中夺回已失去的大权,而结果却是“朝政大权全归北司”。一败涂地的唐文宗只好饮酒求醉,赋诗遣愁,哀叹“受制于家奴”。

元载对代宗李豫吃尽李辅国、鱼朝恩的苦头看得一清二楚。“性敏悟”的他谋划出了个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计策来。此时,他这只邪恶之虎摇身一变成了智谋之虎,悄无声息地向鱼朝恩这只“猛虎”发起了进攻。他先是使出拍马溜须、自我作践之能事,获得鱼朝恩好感,进而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找了个机会,面见代宗李豫,私下里陈述己见,以“收买禁军头领,勾结地方实力,调离心腹干将”等手段,架空鱼朝恩,为李豫下令免除鱼朝恩职务排除了干扰,达到了消除异己、成为皇帝心腹的双重目的。

鱼朝恩倒台后,元载顺理成章得到了李豫的重用。但令李豫始料不及的是,元载这只虎比鱼朝恩那只虎更可恶、更可怕。此时的他,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居功自傲,私欲膨胀,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张着血盆大口,横行于朝堂之上。

终于,李豫忍受不下去了。大历十二年(777)三月二十八日,李豫在延英殿召见了任左金吾大将军的舅舅吴凑,命吴凑包围了宰相办公地政事堂,拘捕了元载和另一名元党首领王缙,作恶多端近十年的元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此时,距虎入其家庙已过去七年。也就是说,在他当政之初,上天便派虎来警诫于他,顺便也给李豫提个醒。但谁都没窥破天机,以致落了个龙虎相斗、一死一伤的悲情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