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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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关(7)

杨氏家世背景,让李贺感慨不已:难怪杨敬之一篇《华山赋》让韩愈大加赞赏。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勤奋好学,不成才才是咄咄怪事。

来到杨府门前,家仆热情相迎,直接将客人带往内宅。

大概是三兄弟同住,杨家宅园比沈宅还要大。除了东、中、西三个起居院落,还有一个有水、有桥、有竹、有石的园子。三兄弟按长幼次序各居一院,园林则为大家共有。一夜大雪,杨家宅园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山石树木,水面花径,没有了颜色之别、形状之分,一概凹凸起伏,圆鼓蓬松。只能简单地辨出哪是房屋,哪是树木,哪是亭子,哪是小桥。

杨敬之和几位好友正在园子里赏雪。远远地,李贺看见左前方有个弯月回廊,廊下七八人,有人在把酒观雪,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挥毫泼墨,还有人与妓调笑。

因为人多,李贺一时分不清哪位是主人杨敬之。正欲辨认,杨敬之朝这边看来,朗声问道:“子明,怎么不进来,站在外边作甚?”显然,他一时也没认出李贺。

见沈子明来到,其他人围了过来,纷纷和他打招呼。

杨敬之看见沈子明身边的李贺,凝眉思索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却一时想不起来。”

李贺躬身揖道:“在下李贺,久仰前辈大名,今日特来拜访。”

听李贺这么一说,杨敬之恍然大悟,笑道:“想起了,想起了。三个月前,河南府试后,在韩博士的家宴上,我们见过面。只可惜时间仓促,人声嘈杂,没和你说话。以致今日相见,竟认不出来。”

李贺笑笑点点头。杨敬之接着说:“那次我去东都,韩博士把你的诗作让我看。回来时,我就带了几首,在亲朋文友间推介。大家都十分看好,说你的诗歌,为我们的诗界文坛吹进了一股清新有力的春风。”

李贺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脸上冷傲之色顿时消融。

“前些日子,听参元说起,你在领取解状时出了点状况,受到了不小的挫折。人生就是这样,没有风浪就称不得精彩。有人嫉妒,有人诋毁,正说明你才华人品在其之上。苍天有眼,好人终有好报。后土有情,是珍宝终掩不了光华。别难过,静心温习功课,明年春闱,我相信凭你的才华,一定会榜上有名。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平平心。待会儿他们知道了,定会缠着你吟诗作歌,让你应接不暇。”杨敬之关切和蔼地劝慰李贺。

正说着,一位风度潇洒、手中掂着狼毫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原来是名震京师的李长吉!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不过,你只在这里和杨八说话,也不理我们。你是否以为这是他杨家的园子,我们都只是客人?如真是这样,你不如随我到寒舍,我家也有园子,虽比不了他这大,但也足能招待了你。”狼毫公子底气十足地说。

李贺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杨敬之指着那位公子笑道:“大圭,别粗声大气的,吓着了他。别看他诗写得老到,年纪却小了你五六岁。”

被唤作大圭的狼毫公子豪爽地冲李贺笑道:“我就那样粗鲁可怕吗?你年纪虽小,但看样子并不像胆小怯懦之人。如没有被我吓着的话,不妨过来看看我写的那些字,入不入得你的眼?”

大圭的坦率、热诚,像一缕春日的阳光,暖融了李贺初来乍到的生疏、矜持。他来到书案前,上面是幅墨迹新鲜的书作。字体苍劲,洒脱有力。落款是权璩。

大圭名璩姓权,太常卿权德舆之子。因为父辈关系,权璩与杨敬之自小相识,成人后,志趣相投,交情甚厚。两人均于元和二年进士及第。权璩善书,敬之善文,被誉为京城双才子。

李贺立于案前,细细观摩。缕缕墨香沁人心脾,使人浑然忘却尘世的烦恼。他由衷赞道:“真是好字,令长吉眼界大开。”

“都言长吉歌诗出众,文辞奇峻。今日难得一见,竟不提诗,只是奉称大圭,让人好生失望。”循着话声,李贺扭头看去,卧榻上一位姿容清俊的粉衣人,斜倚着,手中一把小巧玲珑茶壶,似乎还冒着氤氲的热气。他睥睨着李贺,嘴角带着一丝蔑笑,懒懒地说。

杨敬之见状,起身走到那人跟前笑道:“孔昭弟,你只顾坐这儿喝茶,怎知长吉不作诗?你倒先作一首,起个头,长吉按你要求再作,可好?”被唤作孔昭的粉衣人,只得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声音朗朗。走到李贺面前,眯着眼上下打量,却是一句话都不说。末了,才又哈哈笑道:“刚才不过戏言,如心胸豁达之人,自不会往心里去。”杨敬之接道:“那是自然。不过,你还是先作一首吧,让长吉也领略领略什么是‘三头’!”

孔昭阴下脸来,故嗔道:“茂昭兄取笑了不是?制科还没开考,到时敕头不知花落谁家,怎么就‘三头’了,叫‘二头’还差不多。”众人听言,不禁抚掌大笑。权璩说:“也好,先叫他‘二头’。再过些日子,他要再考个宏词敕头,我们就得叫他‘张三头’,现在,赶紧多叫几声‘张二头’吧!”众人又大笑。

李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被他诘问的窘态不觉消去。

孔昭姓张名又新,因曾连取京兆解头、进士状头,又大有希望荣登制科敕头,所以众人给他起了外号“张三头”。听着虽俗,却让所有的士子心生艳羡,难以望其项背。

见杨敬之有意抬举自己,张又新也不推辞,说道:“长吉自东都来,对牡丹自是熟悉,我先作首《牡丹》如何?”说着,不等众人反应,便自顾自地吟道:“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吟罢,众人拍手称好。

“长吉,该你了。”杨敬之对李贺充满期待。

“何须重作?长吉,把你那首《牡丹种曲》拿给他们。”沈子明边说边亲自动手,替李贺取出卷轴,展开,大声朗读起来。

杨敬之啧啧赞叹,张又新睁大了眼睛,权璩不甘落后,大笔一挥,一幅绝世的书作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杨敬之家出来,走在通往兴安门的街道上,沈子明和李贺正遇宪宗前往通化门监斩李锜。李锜本以宗室之亲为镇海节度使。镇海是浙东门户,西连宁波、绍兴,偏居一隅,富甲一方。但李锜并不满足,贪婪的胃口时刻大张着,常常想恃强自重,与朝廷平起平坐。宪宗忍无可忍,派兵攻打镇海,将李锜擒获,并亲到长安兴安门监斩之。

对于李锜的事情,李贺曾有听闻,但并未放在心上。今日无意撞上,除了震惊,更多的还是悲叹,曾经多么不可一世的贵胄,竟沦落到如此耻辱、如此可悲的境地。

大概因其兄为节度使,沈子明竟有种兔死狐悲之感。“既然今日碰上,你我就送他一程,也算是一种自我警示、镜戒。”沈子明对李贺说道,语气中流露出悲戚的意味。

两人一路感慨,一路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到了兴安门,皇帝下辇,罪臣下车,一个高高在上,一个披枷戴锁。由于无意中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沈子明和李贺得以近距离目睹了宪宗李纯和罪臣李锜最后的谈话:

“朕待卿不薄,卿何以反?”

“臣初不反,张子良等教臣耳。”

“卿为元帅,子良等谋反,何不斩之,然后入朝?”

李锜无言以对,宪宗不再犹豫,将李锜及其子腰斩之。鲜血迸溅,欢呼雷动,民众对叛臣贪官的仇恨、怨气被宣泄出来,百姓对新帝的热望与拥戴被激发出来。

李贺不能不被这样的场景所触动,不能不被这样的时刻所振奋,他热血奔涌,激情澎湃,提笔道:

上之回,大旗喜。

悬红云,挞凤尾。

剑匣破,舞蛟龙。

蚩尤死,鼓逢逢。

天高庆雷齐坠地,

地无惊烟海千里。

(李贺《上之回》)

斩杀李锜,将宪宗削藩的大幕彻底拉开,也彻底显示了宪宗削藩的决心与力度。那些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随时揣着割据之心的强藩大镇害怕了,胆怯了,坐不住了,纷纷上表,请求入朝。

九、春关

元和三年(808)的春闱,在春寒料峭中开考。

这天早上,李贺起得很早。因为卯时就要开考,所以官街鼓敲响的第一下,他就带着收拾妥当的考试用具出了门。巴童挑着个担子,一边是个食盒,里边放着今天一天的饭食、茶水与餐具;一边是个竹筐,里边放了热饭用的木炭和照明用的蜡烛,以及其他一些杂物。

大街上,行人匆匆。细看,大多是考试的举子。

考试地点设在尚书省南部的礼部南院。因为路程不是太远,李贺到时,天还没亮。而贡院外,已是人头攒动,举子云集。有的仆从如云,似闲庭信步;有的孤身一人,陪伴他们的只有手提肩挑的一堆物什。但不管怎样,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对功名无比热烈的渴望与企盼。

贡院四周筑起了高高的篱墙,重兵把守,水泄不通。包括李贺在内的数千名举子,拥挤在贡院门口,焦灼而安静地等候入场。

过了一会儿,天蒙蒙亮了,礼部派专差导引举子进入贡院,在朝见堂前,分左右两边站立,中间空出一条宽宽的通道,铺着红毯,一直铺到高高的朝见堂里。朝见堂前,是地方州府进贡的土特产品,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东边的天空,彩霞满天,祥云缭绕。太阳就要升起了,举子们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与激情。

这时,两匹快马飞驰而来,随即,两队御林军进入贡院,分列在朝见堂外。难道皇帝要来参加朝见仪式吗?人们猜度着,向外张望。果然,时候不大,皇帝的仪仗辇御出现在大门口,一个冠冕堂皇的人,大踏步走上了红毯。有司高喊:“跪——”数千举子,訇然仆地,麻衣如雪,蔚为壮观。

李贺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前额几欲触地。他不是在参加仪式,而是发自肺腑地顶礼膜拜。在这种宏大肃穆的气势中,他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励。在这种惊心动魄的场景中,他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此时此刻,他是那么真切地触摸到了诸王孙身份的高贵。他为这种高贵,发自内心深处振臂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拍打衣衫的轰鸣声,把李贺拉回现实。抬头望去,身边只有麻衣无边。红地毯、黄龙袍、御林军都已不见踪影。

引导专差大声吆喝着,数千举子听口号,分若干群,依次入场。李贺所在的群体是最庞大的一群。四千多的举子,参加进士试的居然占了四分之一还多。

入口处,礼部胥吏凶神恶煞似的大声呼唤着举人的姓名,验看着文书,搜索着衣服,检查是否有假冒者和私带违禁之物。一经发现,便会立刻毫不容情地驱逐出去。但士子毕竟是士子,不同于贩夫走卒,他们恃才傲物,恃才放狂,有极强的自尊,有强烈的人格尊严意识。平卢军节度巡官李勘举进士,入场时遭到礼部胥吏大呼其姓名。心高气傲的他不堪忍受此般屈辱,愤而离场,径回江西。

终于,李贺通过检查,进入贡院,坐进那方一席之大的格子间。此时,已是辰时,太阳已完全升了起来。绚烂的光芒洒进廊间,竟有了一丝暖意。尽管身下是张冰凉的苇席,尽管握笔的手有些冷痛,但内心的热望,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他驱除着早春的寒冷、紧张的情绪。

第一场,考的是诗赋,正是李贺长项。他长长吐了口气,浓墨重笔,力透纸背。

三场俱毕,已是第三天酉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考场,李贺的内心却升腾着希望。

等待放榜的日子,他哪里也不去,就在院子里转悠。因为他相信,好运会降临到头上,他怕他不在家,错过好消息叩门的美妙时刻。沈子明也是捏了一把汗,陪着李贺在家等候佳音。沈府的条件不知比十二兄处好了多少倍。食宿倒还罢了,关键是沈子明蓄养的一班歌伎,在长安城很少有超越其上的。时为翰林学士、左拾遗的白居易经常来往于沈家,美人、美酒,常常让他醉不思归,诗兴大发。

但是,这一切对李贺来说,似乎并不具有诱惑力。他每天从书斋到院里,从院里到卧室,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看院中那些树的身上。一边看一边等。等来了春风似剪,剪出了柳叶如眉;看来了春风似雪,染出杏花一树的琼瑶。而那些老榆树、老槐树不解风情,春已过半,它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清贫与固执,淡然笑对柳的不解、花的调笑。

终于,漫长的十几天过去,贡院东墙下张贴的进士榜中李贺的名字赫然在列。在看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李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中了,不能跳动,不能呼吸,天地万物都停止了运转。

长安的春天是属于新科进士的。从相识宴、闻喜宴到樱桃宴、牡丹宴;从月灯、佛牙到打球、蹴鞠;从杏园探花、雁塔题名到红笺名纸游谒风流薮泽平康里,新进士们无日不宴,无日不饮,无日不欢。

李贺进士及第,韩愈自是欣喜不已,特地从东都赶到长安,召集在京的门生相聚,为李贺及其他几名新进士庆贺。此时,韩愈又改授国子真博士。职级略有提升,生活依旧清贫。

那天,天气十分晴好。惠风和畅,空气清新。听说位于通善坊杏园的杏花开得如痴如醉,韩愈便提议到杏园去,一边饮酒,一边赏花。他也是个性情中人,爱诗、爱花、爱酒。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使他轻易不敢开怀畅饮,放声歌唱。然而,这天,面对早春的清新,面对“新莺”的笑靥,他不能不开怀地笑了,开怀地饮了,开怀地唱了。

满树的杏花,被欢声笑语所醉,随风飞舞,悄然落下。行人的衣上,丽人的髻上,无不沾了片片的雪白,淡淡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