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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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魁天下 扶丧故里(2)

侍从皇帝阅卷的王应麟,见理宗皇帝把文天祥的卷子从第七名擢升为第一名,立即趋前参贺:“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

五月二十四日,皇帝临轩唱名的日子到来了。

等待唱名的这十多天里,整个临安都笼罩在端午佳节的气氛里,城内外家家插菖蒲、石榴、蜀葵、栀子花之类,市肆坊巷到处是卖粽子和各色美食的摊子亭子车子,寺观祠庙善男信女如织。西湖景区更是热闹,尤其是举行龙舟比赛,岸边和游船上的看客忘情地助威呐喊,一派对时行乐的太平盛世气象,外敌大军压境的危情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文天祥后来写了一首《端午感兴》的诗:“流棹西来恨未销,鱼龙寂寞暗风潮。楚人犹自贪儿戏,江上年年夺锦标。”将自己的心情与此类气氛做了鲜明的对比。

这段时光对文天祥来说实在是一段晦暗的日子,不说国忧伤怀,单是父亲日见加重的沉疴就让他食不甘味无心旁顾。

唱名这一天,文天祥给父亲喂过了药,来到东华门。

两日前发榜时,榜上有名的新进士们曾被领到净慈寺,排练了觐见皇帝的礼仪。今天各人先领一张上有红印钤的“入集英殿试讫”凭证,然后由殿直引入集英殿,列队站好。

当理宗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龙袍登上玉墀,隆重的唱名开场了。

宰执先进前三名卷子,分别点读于御案前,然后拆号,报上新进士的姓名。

理宗此前也不知道前三名考生的姓名,当听到他亲擢的状元叫文天祥,不由微微一顿,要过卷子看了一眼,许是颇感吉利,顿时大悦,说:“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

文天祥原名云孙,字天祥,考贡士时便以天祥自名,改字履善。皇帝金口这么一开,友人后又以“宋瑞”为字称呼他。

卷子随即传到阶下,几名卫士遂齐声呼唱文天祥的姓名。

文天祥按照礼制,等到呼唱三四声后,方从人众中走出应答。卫士过来把他领往御前,边走边问他的籍贯和父名。到得御前,文天祥躬身作礼,廷上问以籍贯、父名,由卫士代为应答。此时,想必皇帝已看清了这位新科状元的容貌。按《宋史》的描述,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文天祥这般仪表堂堂,想必皇帝心下又是一喜。

第一甲共取二十一名。一甲唱名毕,分列三班,头名单独为一班,第二、三名为一班,四名之后为一班。接着第二甲唱名。唱毕,皇帝就退朝了,唱名的仪式便告结束。余下的三甲不再唱名。

当科丙辰榜共有六百零一人中榜。同榜登科的人彼此称同年,文天祥的同年中另有两位孤忠劲节的人物,一位是比文天祥大十岁的谢枋得,即原来的第一名,因在试卷中直击董宋臣和丁大全,被下置为二甲第一名。此人性好直言,以忠义自任,与人谈论古今治乱国家大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南宋末年知信州,拼死抵抗元军,城陷后遁迹福建乡野,时常穿麻衣向东痛哭,后被元朝“访求遗才”强行送往北方,不屈绝食而死。另一位是与文天祥同庚的陆秀夫,二甲第二十七名,此人稳重干练,铁骨铮铮,在抗元名将李庭芝府中任职时,大敌当前,李府分崩离析,唯独陆秀夫临难不惧,誓死抗战。祥兴二年(1279),宋军与元军在厓山海上大战溃败,任左相的陆秀夫怕受国辱,毅然背起幼帝赵昺跳海殉难。文天祥的《集杜诗》有记,“炯炯一心在,天水相与永”,极赞他的耿耿忠心。

唱名仪式结束后,朝廷按照甲第名次,赐予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发放敕牒,并赐袍笏、御馔。

殿内仪式演毕,接着是光耀无比的游街。新科进士们皆绿袍丝鞭,披红戴花,骑上高头大马,在侍从和杂沓的黄旗簇拥下,出皇城的东门东华门,经由繁华的商业街,前往状元局。盛大的游街队伍所经之处,两旁观者如云,喝彩声不绝于耳,时见豪家贵邸为凑热闹、沾喜气,在门前披红挂彩搭建起的牌楼。

文天祥披红戴花,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仪表堂堂,意气风发。

金榜题名时,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大荣耀。宋人说人生有四大快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全国有多少士子,从乡试、省试到殿试,能闯关登第的幸运儿又有几人?为能金榜题名,多少人青灯熬瘦骨,多少人痴傻误终生,又有多少人倒在了荒野半途,潦倒悲苦不为人知。曾有人同考场纠缠了一辈子,年过七十犹不死心,进了考场却笔下枯涩,只写下“吾老矣,不能为字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连朱熹的得意门生,一生著述甚多的大儒陈淳,也是屡试场屋不第,直到六十五岁才以特奏名中第的。

及第者飞黄腾达、踌躇满志;而落榜者前程暗淡、风雨洗面,真个是悲喜两重天。唐代诗人孟郊屡试不中,以诗遣闷:“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再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等到四十六岁终于考上进士,立马就变了,趾高气扬地赋诗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新科进士们一朝登上天子堂,成了时代宠儿,个个扬眉吐气。北宋士大夫尹洙曾说:“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千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也不可及也。”状元登第,连大胜而归的大将军也不能与之相比,这是何等的殊荣?

走在游街队伍的最前面,刚刚二十一岁的文天祥无疑是兴奋的。但他后来写道:“自隋唐以来,世人尊异科第,若青云者,放之而为之辞。古之人,其身益高,其心益危,人以为瞻望不可企及,乃其忧责之始。”他认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当金榜题名之时,在人们的仰视下更应谦虚谨慎,自内心承担起忧国忧民的重任。

到得状元局,进士们迅即被嘈杂的人群团团围住。官差忙着向新科进士们赠送钱物,配备差役;江湖术士们找到曾让自己算过命的进士,满口跑舌头自炫测算的能耐,要进士为他题诗签名,以抬高自家的身价;更多的是从家乡跟来或在京城的亲戚朋友师生同窗,忆往思今,七嘴八舌讲不尽赞誉庆贺的话,气氛甚是隆重热烈。这中间还有许多富豪显贵,宋有榜下择婿的风俗,他们乘机择婿来了,女孩儿也有跟了来,拉住中意的进士攀谈的。传说曾有老者中第,被媒人追逐得不胜惶恐,自嘲地调侃道:“读尽诗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龄,四十年前三十三。”

文天祥的身边更是被围得个水泄不通,他又像参加殿试那天被挤出一身大汗,而他的内心也不平静。此前,在集英殿唱名毕,受赐袍笏和御馔后,他即向理宗进了一首谢恩诗:

于皇天子自乘龙,三十三年此道中。

悠远直参天地化,升平奚羡帝王功。

但坚圣志持常久,须使生民见泰通。

第一胪传新渥重,报恩唯有厉清忠。

文天祥祈愿皇帝一如既往法天地之不息,坚志力行,造福国民。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尽忠报国的决心与豪情。达则兼济天下,光明的前程召唤着他施展才华,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而谁也不会想到,他从此也如一星烛火和一叶孤舟,将自己抛入狂风暗夜和大河日下的狂涛中,演绎出千古一人的悲壮故事。

文天祥正忙于应酬,忽有公人分开众人,把一人护持他跟前。

那人黑头土脸一把拉住文天祥,连声说:大人,不好了!令尊大人不妙了!

自从殿试前夕父亲文仪一病不起,文璧就充当了照顾父亲的主角,以至放弃了殿试。按说这也是父亲的抉择,知子莫如父,父亲太知道两个儿子的秉性和情志了,他叫天祥一人参加殿试,留下文璧照顾自己,他不知道,这也预示了两个儿子往后的命运。说是忠孝不能两全,从事实上看,后来文天祥为了国家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不能说是尽了孝,而文璧侍母顾家,却为敌国所用,恰是没能尽忠,兄弟俩的归宿可谓大相径庭。这里有必要提一句,不少传本说文璧也参加了本届殿试,但没考上,是不确的。先有江万里在为文仪写的墓志铭里所载“(参加省试后)礼部具奏二子,天祥奉君命先对于广殿”;后有刘岳申在为文璧写的墓志铭里说:“公与丞相俱学,俱贡,俱第。将入对,太师疾病,独留侍,丞相擢进士第一。至开庆己未,公始对。”文璧与哥哥同年录为奏名进士,参加殿试却是等到开庆元年(1259)。

在状元局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文天祥匆匆赶回客栈,只见昏迷中的父亲印堂发暗,牙关紧咬,连汤药也无法进食了。文璧告诉哥哥,就当他们游街的时候,便有几拨人跑来报喜,父亲听说他夺得状元,顿时容光焕发,在床上撑坐起来,要酒饮了一杯,兴奋地回忆起他们几兄弟自小学习的故事,又为霆孙夭亡伤心了一回,可到了下午就不行了,口齿含混不清,突然就昏死过去,请来郎中也无法救醒。文天祥试了试父亲烫手的额头,心生一种不祥之感,却又天地不应徒叹奈何,只能暗自神伤,想父亲对他兄弟几个的好,想父亲对乡亲邻里的仁,想父亲治学的辛勤与才情,也想来京城这一趟的苦乐与不测,想途经玉山时那位和尚的话,为不该让父亲跟来京城而自责不已。文天祥在父亲的床沿坐到天亮,胡思乱想了一夜。

一大早,文天祥即向朝廷请假,得准假三天。后几日,文天祥避开一切活动,专事侍奉汤药,探访名医,伺候父亲。其间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最恼人的是那些看相算命的术士,死磨硬缠甚至连唬带蒙地索要题诗签名,见说父亲病重,道巫又争要作法驱魔,文天祥不堪其扰,又不便动气发作,直弄得身心俱疲。父亲自病倒后,病情起起伏伏日趋恶化,这次接连几日昏睡不醒,直到二十八日才睁开眼睛。这是天祥中状元后,父亲与天祥第一次相见,光彩和精气神倏地回到父亲的脸上。天祥赶紧向父亲俯下身子。

父亲笑了,他自知大限到了,这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相见了,便说:“朝廷策士,擢汝为状头,天下人物可知矣。我死,汝惟尽心报国家。”

文天祥用力点头。

父亲看了一眼文璧,又看定文天祥,费力地说:“度吾不能起此疾,汝兄弟勉之。”

听父亲这般说,文天祥立刻就想哭,先是捂住嘴哽噎,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文璧也早已哭作一团。

当天夜里,即文天祥登第状元的第五天夜里,父亲文仪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二岁。

在文天祥《纪年录·注》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宝祐二年(1254),亦即前年,“公梦召至帝所。帝震怒,责其不孝,公哀诉,以臣实孝。帝曰:‘人言卿不孝,卿言卿孝。’赐以金钱四,遣去。公出门,而震雷欲击之,自叹曰:‘幸免不孝之罪,而又不免雷击。’惊觉,汗如雨。”天祥自认为“以臣实孝”,却又做旁责自己不孝的梦,可见他的孝之情结有多深,他对孝的标准有多高。由此也可体悟到,父亲去世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

《论语·学而》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新科状元的父亲病逝绝非小事,临安府迅疾将此消息上报朝廷,朝廷即派官吏前来治理丧事,同榜进士也纷纷送来礼金。

按礼制,登第后新科进士们还要参加一系列的活动,如去国子监拜谢至圣先师孔夫子,到礼部贡院出席皇帝所赐闻喜宴(鹿鸣宴),参加为全体新科进士举办的团拜会,还有立题名碑等等,名目繁多,要忙上一个多月。后来在六月二十九日的闻喜宴上,皇帝赐予新科进士们一首诗——《赐状元文天祥已下诗》,其中有句“诚为不息斯文著,治岂多端力在行”,“得贤功用真无敌,能为皇家立太平”,想必是对文天祥的谢恩诗及御试策的回应,但文天祥当时并不在场。

沉浸在悲痛中的文天祥顾不上这些了,于六月初一便离开临安,与弟文璧扶柩回家乡庐陵。

得知新科状元护送父亲灵柩路过,沿途多地官府和望族争送祭礼钱物,文天祥一概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