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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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故国辞行 言志夷齐(2)

写此生祭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文天祥首次起兵勤王时来投奔建言的那个王炎午。王炎午为何写此文?人们通常都认为他就是为了催文天祥速死,以保全在赵宋遗民心中的名节。他在文中也说,如今你文天祥大节已显,如不速死,恐“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李陵)亦陵,岂不惜哉?”所以敦促说,虽然油锅立于前,刀锯横于颈,烈士当不辞以就,从容就义以保全节,“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

但笔者认为此说不确。通览这篇近三千字的祭文,王炎午在最后一节写道:“人七日不谷则毙。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矣。”文天祥到达黄金市时也写诗曰:“闭篷绝粒始南州,我过青山欲首丘。”所谓首丘,就是故土或家乡;所谓孤竹,是代指伯夷和叔齐。这说明什么?说明王炎午事先就清楚地知道文天祥的行程和绝食自杀计划,文天祥从南安开始绝食,就是想七日后船到吉州,正好饿死在家乡。如此,说他写生祭文是为敦促文天祥速死就不合情理。那他写生祭文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一篇祭文,也是一篇通篇都拿文天祥与千古忠烈名士类比的措辞激昂的赞文。文天祥这回必死于家乡,王炎午写此文到处誊写张贴,就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文天祥忠义殉节的事迹大宣于天下!

王炎午不是催文天祥速死,而是为文天祥大义殉节唱赞歌。

但文天祥却没有死。

文天祥原以为六月初三能到吉州,由于水丰风顺,船队提前到达。

到了州治庐陵,绝食已五天的文天祥没有等来孙礼,却有一位叫王幼孙的友人来求见。此人好善急义,人称长者,也是一位忠义之士,他曾在文天祥考中状元那年跑到京城,上万言书建言国事,未被理睬,遂返回家乡教书。此前他听说文天祥已死,便写了一篇祭文,在家设位祭奠,忽闻押文天祥的舟船过庐陵,即赶来相见,并当面诵读了祭文,曰:“公心烈烈,上陋千古,谓山可平,谓天可补。奋身直前,努力撑拄,千周万折,千辛万苦。初何所为,教臣以忠,策名委质,视此高风。”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低头哭泣。这也应算是一篇生祭文。生祭文旷古未闻,这下一连出了两篇,其激烈的情感不止在文中。

在求见的人中还有一位老友,此人叫张弘毅,字毅夫,号千载心。他是来自请跟随文天祥北上的。王幼孙也请求“从公而俱死”,文天祥没同意。面对张弘毅,想到自己显达时多次请他出来做官,他都不就,如今自己被俘落难,他却坚决要求跟随自己北上,文天祥非常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此后张弘毅随文天祥北上,尽心照顾文天祥,两人成了最贴心的朋友。

石嵩和囊家歹怕在庐陵时长生变,连夜起碇赶路。文天祥殉节家乡的愿望落空了。

六月初三,绝食的第七天,船泊临江军(江西清江县),仍不见孙礼的影子。初四快到丰城时,忽见孙礼坐在另一条船上。原来押解的军校根本就没让孙礼上岸,更别说到坟头去祭告父亲了。文天祥又伤心,又气愤,痛哭了一场。当晚石嵩叫孙礼回到文天祥船上,见他无法再在文天祥身边待下去,便于第二天放他另找出路去了。

从广州出发时,自愿跟随北上的八个人,途中或逃跑或被逐,六月初四到丰城时,只剩下徐榛和刘荣两个人了。徐榛一路尽心尽力照顾文天祥,不幸染病死在丰城。这样,伴送文天祥的只剩下刘荣和从庐陵跟来的张弘毅了。

文天祥绝食已进入第八天,却没饿死。石嵩怕他死了到大都无法向元帝交代,就命元兵捏住他的鼻子,向他口中强行灌粥。文天祥制止了他们的非礼行为,自行恢复了饮食。他为何有此转变?他在集杜诗《过临江》小序中作了说明:

余虽不食,未见其殆。众以饮食交相逼迫,予念既过乡州,已失初望。委命荒滨,立节不白,且闻暂止金陵郡,出坎之会,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遂复饮食,勉徇众情。

死在家乡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决绝的抗争。他在绝食中一路都在写诗,诗中激荡着不屈的斗争精神,如“江山不改人心在,宇宙方来事会长”,如“书生曾拥碧油幢,耻与群儿共竖降”,又如“英雄扼腕怒须赤,贯日血忠死穷北。首阳风流落南国,正气未亡人未息。青原万丈光赫赫,大江东去日夜白”。他的人生哲学是法天地之不息,而今的不息就是毫不妥协地与敌人抗争。死于家乡不能如愿,死于荒江难明志节。死为抗争,活也为抗争,与其被灌粥受辱不能以死抗争,不如恢复饮食活着抗争。

而且听说到了金陵(建康,今南京市)将在那里暂住一段时间,到那儿能否有像镇江那样逃脱的机会呢?“出坎之会,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后来他在狱中给文璧的信中也说道:“过丰城,无饭八日,不知饥。既过吉,思之无义,且尚在江南,或尚有生意,遂入建康。”他的心中燃起了在金陵寻机脱身的希望。

文天祥停止了绝食。六月初五到隆兴府时,他走出船舱登上了江岸。这是他第三次来隆兴,第一次是送文璧进京参加殿试路过,第二次是勤王军被指定驻屯此地时来过。这次与前两次的境况大不相同,不由生出“半生几度此登临,流落而今雪满簪”的感慨。想起“隆兴自陷没后,忠义奋起,几于反正”,空坑溃败后,同督府的多名部将被押到这里就义,又不由发出“谁怜龟鹤千年语,空负鹏鹍万里心”的喟叹。

文丞相来到隆兴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潮水般地向岸边涌来,引起了满城轰动。这是他第三次遇到这样热烈的场景,第一次是二十三年前中状元赴御赐宴,第二次是三年前脱险到真州。而今因受到国破家亡的严酷打击,再加上绝食,满头霜雪的他更加憔悴,身体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这没关系,如果神情颓靡沮丧那才叫个失败。他不能叫百姓失望,叫敌人得意,他挺直腰杆,目光炯然,从容淡定地向百姓问候着,示意着。见他的神态如此英毅,不要说南宋遗民,就是挤在人群中的北人也情不自禁地惊赞:真是诸葛军师再世呀!

离开隆兴,船过南康军,穿过鄱阳湖进入长江,向建康进发。

船过安庆,就到了贾似道大败的鲁港。鲁港之役是临安调集重兵与元军对决的最后一仗,也是导致宋朝最终灭亡的关键一仗。当时伯颜顺江东下欲攻临安,贾似道调集重兵十三万,战船和载着大量金帛物资的辎重船两千五百艘,摆出了接战的阵势。但贾似道不想也不敢与伯颜决一死战,他是被逼无奈才出兵的。到了前线,他即派人向伯颜求和,表示愿“输岁币称臣”,遭到伯颜拒绝,这才被迫应战,结果一触即溃,自顾自仓皇逃往扬州。

此前途经南康军,遥望庐山,文天祥写了一首词,在词中描写了绮丽的湖光山色和江南风物,这其实是大好河山的缩影。可如今“夜深愁听,胡笳吹彻寒月”。何以至此?身临鲁港,想起四年前那场祸及亡国的战事,想起误国的昏君奸臣,文天祥难抑心中的激愤,挥笔写下了一首谴责之诗:

方夸金坞筑,岂料玉床摇。

国体真三代,江流旧六朝。

鞭投能几日?丽解不崇朝。

千古燕山恨,西风卷怒潮。

本以为金坞固防,却不想撼动了朝廷的根基;本以为十三万大军投鞭可断流,却不想没几天就土崩瓦解,致神州陆沉,皇帝成了俘虏被押往燕山。奸臣误国啊!昏君误国啊!志士扼腕,心中翻腾着怒涛滚滚的千古遗恨。

到了与鲁港相去不远的采石矶,文天祥又拿虞允文与贾似道之类作了对比。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帝完颜亮率十万大军直下两淮,企图在采石渡江,一举灭宋。宋朝江防守军只有一万八千人,且因易将无主帅。在此危急时刻,前来犒师的中书舍人虞允文挺身而出,担起指挥作战的大任,竟把金兵打得弃戈丢甲,扭转了危局,完颜亮也因兵败被部下所杀。可是当年的采石已远,鲁港之耻却犹在眼前。“今人不见虞允文,古人曾有樊若水”,鲁港之战再无虞允文,而只有南唐樊若水那样私己罪国的贾似道之流了。

至元十六年(1279)六月十二日,船队抵达建康。文天祥登岸,一直到八月二十四日,在建康的驿馆驻留了两个月又十二天。

建康襟江带河,虎踞龙盘,本是六朝古都,宋高宗赵构曾在此建行宫,南渡后三次驻跸于此。文天祥到了这里,却满眼都是荒草、夕阳、孤云、半城北人和遍地芦花,不禁感怀伤情,写下《金陵驿》两首。其中一首写道: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赵皇帝跌落尘泥,于高宗赵构不思复兴大业就埋下了伏笔。海上行朝已驾云而去,就是杜鹃啼血故国也不能归来了。凄凉啊,孤独啊,但生死成败在历史的长河中算得了什么呢?是不是大丈夫留待人间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