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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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痛睹海战 恸哭国殇(1)

在潮阳击溃文天祥的同督府军后,宋祥兴元年(1278)六月,忽必烈允准张弘范的建言,任命他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以李恒为副,领大军进剿南宋的海上行朝。

此时,南宋流亡小朝廷正移驻厓山。

出征前,忽必烈要赐与锦衣玉带,张弘范恳以辞谢,而请求赐与合用的佩剑与盔甲。忽必烈命取出武库中最好的剑与甲任他选用。知道他担心自己是汉人,当统帅恐元将不服,特意交代说:“剑,汝之副也,不用令者,以此处之。”是为尚方宝剑。十月,张弘范率舟师袭击漳、潮、惠三州,李恒的步、骑袭击广州。张弘范以其弟张弘正为先锋,所到临海州县皆望风降附。外围扫清,张弘范即剑指厓山,并命李恒自广州来合攻。

厓山位于广东新会县以南数十里,是海湾间一个三面环江、南向临海的洲岛。笔者曾驻足与厓山隔江相望的岸边,此江流叫银洲湖,银洲湖入海口,厓山与汤瓶山(今古兜山)隔岸对峙,从外海望去,“两山相对延袤,中一衣带水,山口如门”。两道山脉夹护着开阔的水港,张世杰视作易守难攻的水上城郭,“以为此天险可扼以自固,始不复事转徙矣”。他派人进山伐木凿石,在厓山方圆几十里的弹丸之地上建起了三十间行宫、三千间军舍。

祥兴二年(1279)元月初六,张弘范率水师从潮阳发兵。文天祥也被囚押在海船上随往。

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大决战在即,一场情感风暴已先自文天祥的内心爆发。十二日,船队过珠江口外的零丁洋,望着苍茫大海,文天祥难抑内心的起伏激荡,在舱内写下了《过零丁洋》一诗。

十三日兵抵厓山。从厓门口向银洲湖望去,只见宋军战阵桅樯如林,旌帆蔽日,俨然一座森严壁垒的舟城。

文天祥暗自对两军实力作了估量。“行朝有船千余艘,内大船极多。张元帅大小船五百,而二百舟失道,久而不至。北人乍登舟,呕晕,执弓矢不能支持,又水道生疏,舟工进退失据。”

宋军有巨舰千余艘,将士和民兵二十余万。元军大小船只五百,一部分还未到,将士只数万,且晕船,水道不熟。论实力尚可说宋军占优势,两军决战,尚有胜算。文天祥又心生一战翻覆的期望,说:“使虏初至,行朝乘其未集击之,蔑不胜矣。”并且说:“北船皆闽、浙水手,其心莫不欲南向。若南船摧锋直前,闽、浙水手在北舟中必为变,则有尽歼之理。”

两军对决亦是两帅对决。说起来,两军统帅是燕赵同乡,张世杰曾在张弘范的父亲张柔手下当兵,在镇守杞县时犯了法,逃到南宋淮军中当兵,因屡立战功成长为高级将领;张弘范自小在父兄师友的熏陶下,雄武善射,饱读兵书,在战争中成长为文武双全的军事家。他俩都曾参加襄、樊攻防战,张世杰曾驰援有功;张弘范则向伯颜献计,在襄阳、樊城之间构筑了一个阻隔性工事“一字城”,把原是一个整体的襄、樊切割成两半,并领兵攻下了樊城。他俩也都曾参加焦山大战,张世杰统帅宋师因战法错误落得惨败;张弘范自上游回枪会攻焦山之北,率军追击南宋溃军直到圃山(今江苏镇江市东北)以东。

张世杰并没有像文天祥期望的那样,制定摧锋直前的攻势或攻防机动的战法,他不具备那样的胆识。这从他的军事布防便可看出。此次布防厓门,殿前禁军都指挥使江钲主张分兵防守出海口,认为“幸而胜,国之福也;不胜,犹可西走”,张世杰则害怕兵力分散,控制不住,坚持将大船用铁链环结列阵的方案。在激烈的争吵中,江钲要张世杰不要再重蹈焦山之战的悲剧。这深深刺痛了张世杰,德祐元年(1275)七月的焦山大战,张世杰曾用铁索把战船十艘连为一方,导致万余艘战船遭火攻落得惨败。张世杰愤而借杨太后之名把江钲支往福建募兵筹饷,命苏刘义接替殿前司。他仍祭出他的保守战阵。咸淳十年(1274)九月,他在郢州就曾将千余艘战船列于汉水江面,用铁索环结大船数十艘,堵住了元军的水路。这次他也吸取了焦山的教训,在战船外体涂上了厚厚一层胶泥以防火箭和炮弩,并在舱壁上悬挂了众多水桶,可随时用它扑灭攻上船的火势。

宋军的千余艘巨舰用粗缆环结横列银洲湖上,还间或建起宛似城堞的楼棚。大敌进逼,张世杰下令一把火烧尽在厓山修建的宫殿和军舍,决意死战。

这样一来,两军作战的机动性和主动权无疑就交到了张弘范的手上。看清这一点的文天祥不无担忧:“行朝依山作一字阵,绑缚不可复动,于是不可以攻人,而专受攻矣。”

面对张世杰构筑起的舟城,张弘范一面调遣兵船,以长蛇阵对付一字阵;一面派轻骑登上厓山西山,杀灭守军,断绝宋军砍柴和汲取淡水的路径。同时,对张世杰展开诱降攻势,以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可等待后继部队和作战时机。

被派往诱降的人姓韩,是张世杰的外甥,为加重此人的分量,出发前,张弘范把他从一个下级军官越级提拔为万户。此人登上宋军帅船,向张世杰说明来意后,张世杰怒目坚拒,斥道:“吾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耳!”还列举历代忠臣以死节报国的事迹自况。

张弘范耳边整日聒噪着求战的声音。有人主张先用炮火轰击,张弘范意在全歼,说:“火起则舟散,不如战也。”但他也想先用火攻做个试探。

正月十四,海上南风大作,几十条满载柴草、油脂的乌蜑小舟渐渐向宋舰靠近,当相距几十米时,这些小舟突然纵起大火,发力向宋舰冲去。

宋军却不见动静。见此,充当前锋的张弘正迫不及待地率船队大举跟进。但撞上宋舰的火舟不是被泥层隔离,就是被长木棍抵开,并没能燃及对方。正角力间,宋舰上突然锣鼓声大作,宋兵一下子冒了出来,齐齐地站在船沿猛发箭矢,元兵在箭雨中多有中创,有的倒毙甲板,有的跌入海中。载火小舟顿时阵脚大乱,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有的窜回自家阵营,燃及了自家船只。

张弘正惊骇失措,大喊大叫着指挥撤退。此时一船不退,仍固执地冲向宋舰。只见一员蒙古大将立于船头,抡舞一柄大刀狂嘶猛吼,模样煞是吓人。岂料尚未抵近宋军,就被潜在冰冷水下的渔民凿穿舱底,蒙古大将不谙水性,一头栽入海中溺毙。他那柄重约八十斤的大刀后来被人捞起,现存于新会博物馆。

首战击退蒙军进攻,宋军士气大振,摇旗呐喊,饮酒庆贺。

火攻果然难以奏效,张弘范想再试试诱降。张世杰的外甥不成事,正月十五,他派“李元帅”到文天祥船上,想让李元帅给张世杰写招降信。

文天祥闻之沉想片刻,转身回舱内手书一札,交给来人。临了说:“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李元帅”不解,心想你既然写了劝降信,又何出此言?

等信札交到张弘范手里,展开一看,才知这不是什么劝降信,而是一首言志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诗就是十二日过零丁洋时,文天祥写下的伟大诗篇《过零丁洋》。

在诗中,文天祥感慨自己自始信奉儒家典籍经义,入仕后命运坎坷,吃尽苦头,四年前奉诏起兵勤王,在赣江凶险的惶恐滩头忧心国难,而今折戟沉沙义军败散,山河破碎家破人亡,自己孤零零地被押在茫茫大海上徒叹奈何。然而此生无悔,如今只求一死报国,以慷慨赴难的英雄死,留取一颗丹心彪炳恒如日月的民族精神。

这是一首泣血成珠的撼人心魄之作,一首忠骨铸魂的黄钟大吕之作。钱钟书评价说,如果说文天祥早期的诗作全属草率平庸,那么“自《指南录》以后,与初集格力相去殊远,志益愤而气益壮,诗不琢而日工”。《过零丁洋》堪称文天祥这一时期的代表之作,也无愧为宋末诗坛的登峰之作。

读罢诗,张弘范稍事沉吟,连声赞叹道:“好人!好诗!”

张弘范的钦服是由衷的。张弘范也写诗,写后随手散落,后来有人为他搜罗遗作,编成《淮阳集》刻印传世,邓光荐写序文,说他的诗风好似“据鞍纵横,横槊酾酒,叱咤风生,豪快天纵……存之穹壤,要是古今一奇”。可见张弘范的诗品不低。

张弘范当然也懂得抄给他这首诗的潜台词,便不再提招降的事。

劝降再无指望,如今只有大动干戈,一决雌雄。

血腥气越来越浓烈了。文天祥望着宋军的舟城,望着咫尺外那些待战的宋军将士,深为他们在即将到来的大杀伐中的命运焦心。

他想到秦坑赵卒四十万、楚屠汉兵十万的惨烈情景。又想到孟子“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的话,想到逆天者即使战胜,也不得长久,嗜杀者终将遭到上天报应。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二十二日,李恒从广州引兵赶到。张弘范命他从厓山北面的水道绕到银洲湖,绕到宋军身后。这样一来,就把宋军的一字舟城夹在了中间。

李恒此时才赶到,那前几日去文天祥船上索写招降书的“李元帅”是谁?史家至今众说不一,存疑待考。笔者以为此“李元帅”或跟张世杰的韩姓外甥一样,是为了完成特殊使命给的一个虚衔。

完成夹围后,张弘范命令向厓山士民发起一波波喊话,说你们的陈丞相已经逃跑了,文丞相也被俘了,你们就赶紧投降吧,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这些天,断了淡水水源,宋军士民啃了干粮,只得靠喝海水解渴,致脸部浮肿,上吐下泻,处境十分艰难。

但宋军士民挟首战威勇,斗志仍高,有些将领还在夜间率小舟袭扰元军,小有斩获。

围困宋军二十多天后,部队得到休整,并摸清了水道,后继兵力也越聚越多。张弘范认为决战时机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