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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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南剑开府 再举义旗(1)

由淮入浙只通海路,在通州等着南去的达官贵人众多,一有空船马上就发船运送。空空荡荡的七星港眼下只有三条船,两条刚从台州来的三姜船已被太监曹镇雇用,还有一条是徐新班的广寿舟。文天祥急着去永嘉,正为船犯愁,凑巧去定海送文书的人办完事,被用海船送回,杨师亮就优先把这条船派给他,让他与曹镇等三条船结伴南行。

德祐二年(1276)闰三月十七日,文天祥与杜浒、张庆、夏仲、吕武、邹捷共六人,从七星港登船出发了。宋时以扬子江口为界,以北的海洋叫北洋,以南叫南洋。从通州去永嘉本可以直接南下,但因长江口的渚岛为元军所占,要去永嘉得先北上,经北洋兜一个大圈子,然后再回到南洋。这一绕就多出了许多路,焦急的文天祥说多出的路有数千里。

刚一上路,就碰上小小的意外。次日晚宿石港,白天再启程驶到十五里外的卖鱼湾,曹太监的船因退潮搁浅,只好停下来等了一日。几日后在通州海门界抛锚避潮汛时,忽见有十八艘海船慢慢地驶来,那亦行亦止的样子直让人怀疑是海盗,四只船都剑拔弩张做好了防范准备,等船驶近才松弛下来,原来那都是渔船。

闰三月二十二日,船驶入大海。文天祥是第一次在海上航行,甚至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大海。他深为惊讶海天的辽阔,不由得发出“大哉观乎”的感叹。自然也写诗抒发了观海的感受,如“一团荡漾水晶盘,四畔青天作护阑”,如“水天一色玉空明,便似乘槎上太清”。

几日后,船从北洋绕回到扬子江口。自从京口逃脱后,“是行寄一生于万死,不复望见天日”,而今终于甩开敌人,推云望海,文天祥的心情激动万分,站在舷边吟出了他的千古名诗《扬子江》: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文天祥发誓,他的爱国赤忱和救国意志就像指南磁针那样坚定不移,至死不变!

这也是诗集《指南录》和其续集《指南后录》的核心意象和主题。

希望在前,辽阔、湛蓝的长天大海洗濯着文天祥心头的焦虑、苦闷和绝望,新奇的感受和明亮的抒情又回到他的笔端:

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篷。

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

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

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

其小序云:“自入浙东,山渐多。入乱礁洋,青翠万叠,如画图中。在洋中者,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与水相击触,奇怪不可名状。其在两傍者,如岸上山。丛山实则皆在海中,非有畔际。是日风小浪微,舟行石间,天巧捷出,令人应接不暇,殆神仙国也。孤愤愁绝中,为之心旷目明,是行为不虚矣。”

当然,险情并没远去。船入东海,忽遇十几条海盗船,幸亏艄公路熟,急取灵山岩海路躲避,周旋了一夜,天明脱险而去。船过明州(浙江宁波)时,被元军发现,好在元军误以为是渔船,否则岸边数百艘元军控制的海船稍一动,便在劫难逃。

四月初八,文天祥一行终于到达永嘉。

“乘潮一到中川寺,暗读中兴第二碑。”船一到瓯江口就溯流而上,直奔中川寺的益王帅府。他急于觐见二王,提出酝酿已久的复兴主张,不料二王与大元帅府已于一个月前移往福州。他急不可耐,立即写了个奏章请永嘉副守李珏送到福州。陈宜中等人正筹划拥益王为帝,便马上派人来永嘉与文天祥商议。文天祥完全赞同,并上书劝进,自己暂留永嘉候命。

听说文天祥到了永嘉,在临安被遣散,转到福建的勤王军旧部张汴、邹、朱华等人闻讯都跑到永嘉来迎接。

台州、处州(浙江丽水西)和当地的豪杰之士,也纷纷表示要追随他举义抗元。台州有个叫张和孙的义士,是宋初名将张永德的后代,陈宜中和张世杰想调遣他,他不从,文天祥到永嘉之前经过台州时,“舟泊仙岩,变姓名至张和孙家,约义举。旋入海门,率杜浒等登金鏊山,感慨哭拜高宗御座下,作《感遇》诗……至黄岩,舍舟陆行,寄诗与和孙,和孙始知为天祥,盖天祥初变姓名为清江刘洙也。和孙遂檄召壮勇,聚海艘,欲往从之”。黄岩县的牟大昌也来相附,并在义旗上题诗曰:“大宋忠臣牟大昌,义兵今起应天祥。赤城虽已降为虏,黄山不愿为之氓。”

从元营逃脱,从敌方追杀和己方因误解拒斥的险恶困境中挣脱出来,文天祥威望大增,举义的感召力大增。他满怀希望,期待着为中兴宋室社稷倾尽全力。

一个月后,到了五月初,文天祥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召唤。景炎小皇帝的诏书传达,要他立即前往福安。此时福州已升为福安府。

元月,临安南宋朝廷崩溃,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如文天祥建议的,在驸马都尉杨镇等人的护卫下南逃,陆秀夫、苏刘义率军于途中追上,一路护卫到温州,进驻中川寺。陈宜中的老家清澳就在附近,陆秀夫派人把他找来,张世杰也从定海(浙江镇海)率部赶来会合。他们假托谢太后手诏,建立天下兵马都,以益王为元帅,广王为副元帅。四月,陆秀夫、张世杰、苏刘义、陈宜中等人护卫二王由海道转到福州。五月初一,众人拥益王赵昰登极,改元景炎,建立起流亡政权。小朝廷册封赵昰生母杨淑妃为太后,封广王为卫王。

文天祥奉诏百感交集,立即动身从陆路前往福安。他一路上思索着国家的命运,内心奔涌着投入复国大业的激情,又镜鉴前朝,对国家的前途充满担忧。途中在一座寺庙过夜时,他抚琴抒发了这种复杂的情绪:

松风一榻雨潇潇,万里封疆夜寂寥。

独坐瑶琴遣世虑,君恩犹恐壮怀销。

五月二十六日,文天祥到达福安。

文天祥是以观文殿学士侍读的身份前往福安的。一到福安,便在垂拱殿被授予通议大夫、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任命诏书曰:

具官某:骨鲠魁落之英,股肱忠力之佐。仁不忧,勇不惧,坎惟心之亨;国忘家,公忘私,蹇匪躬之故。敌裔虏之猾夏,率义旅以勤王。慷慨施给铠之资,豪杰雷动;感激洒登舟之泪,忠亦天知。虽成败利钝逆睹之未能,然险阻艰难备尝之己熟。独简慈元之爱,爰升次辅之联。方单骑以行,惊破夷虏之胆;及免胄而入,大慰国人之心。天地之所扶持,鬼神亦为感泣。

诏书出自陆秀夫之手。陆秀夫字君实,一字宴翁,别号东江,楚州盐城(今属江苏)人,是宝祐四年(1256)文天祥的同榜进士,与文天祥同岁,其“才思清丽,一时文人少能及之。性沉静,不苟求人和”。文天祥也夸他“文笔英妙”。李庭芝守两淮,闻其名,将他召至幕中,官历主管机宜文字、参议官。元军下江南,僚属纷纷逃散,唯陆秀夫不为所动,因而被李庭芝推荐到临安,历任宗正少卿兼权起居舍人、礼部侍郎。陆秀夫也是一位孤忠劲节之士,后与文天祥、张世杰并称“宋末三杰”。君子相惜,陆秀夫的笔下拟出一个正气凛然的文天祥,也映照出了他自己的志节。

出人意料的是,兴冲冲赶来的文天祥却辞相不拜。为什么?

福安小朝廷成立之日,任命了一批大臣,其中陈宜中为左丞相、都督诸路军马,李庭芝为右丞相,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陈文龙为参知政事,苏刘义为殿前指挥使。去年出师平江前,文天祥曾向皇帝奏道:“朝廷姑息牵制之意多,奋发刚断之义少!”而今一看到这个名单,定然会有同样的感受。一路追杀他的李庭芝在扬州且不论,他辞相不拜,是感到与掌管大权的陈宜中和张世杰共事,自己根本无法施展,只能徒有丞相之名而已。

陈宜中是怎样一个人,文天祥太知道了。这个一心只想议和的家伙,为了不触怒元军,达到议和目的,诬陷自己起兵是“猖狂”之举,阻碍自己入卫勤王;五木之战派来亲信的张全不助反扰,陷麻士龙、朱华和尹玉义军于绝境,事后又拒不查办。还有,这次追寻二王到通州时,杨师亮建议打造几百艘海船,组织水军从海上收复江淮、浙东,自己在永嘉向陈宜中具报了此事,又未得理睬。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临安被围时,自己建议请太皇太后谢氏、太后全氏和恭帝赵 三宫迁到海上,吉王赵昰和信王赵昺二王分守闽、广,以保存宗室再图复兴,他又无端反对,但到了紧急时刻,作为宰执大臣的他却甩下皇室,独自悄悄逃回了清澳老家。

到了福安,一见到陈宜中,文天祥就气不打一处来,直言责问道:“当奉两宫与二王同奔,奈何弃其所重?”

文天祥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提出迁都,陈宜中开始是反对的,但到紧急关头改变了想法,反率群臣入宫请求迁都,并求得了谢太后同意。问题出在陈宜中定的是次日出发,由于匆忙间没有禀奏清楚,谢太后以为是当晚出发,“及暮,宜中不入,太皇太后怒曰:‘吾初不欲迁,而大臣数以为请,顾欺我邪?’脱簪珥掷之地,遂闭阁,群臣求内引,皆不纳。”结果两宫束手就擒。文天祥的责问,让他感到憋屈,但他临阵脱逃是真,只能面露愧色无言以对。文天祥又指斥他“纪纲不立,权戚用事”,使他更加闷闷不乐。

文天祥对张世杰也有看法。一见到张世杰,就问他朝廷现有多少兵,张世杰说只有自己的部队。文天祥不顾情面地叹道:“公军在此矣,朝廷大军何在?”

对张世杰早先援守鄂州、襄樊,咸淳十年(1274)坚守郢州,以及同自己一样率先孤军勤王的表现,文天祥都极赞赏,但自他在焦山决战中由于战法保守导致惨败,尤其是在临安陷落前避战南遁,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认为他胸无大志,打起仗来不是远遁就是消极防御。所以见到他说话也不客气,等于责备他没有统领各路军队的雄才大略,搞得张世杰也大为不快。

不单是文天祥,陈宜中与张世杰之间,他们与其他大臣之间也是矛盾重重。陈宜中权戚用事,陆秀夫偏偏遇事较真,陈宜中见他不听摆布,竟又用台谏钳制反对派的惯技劾罢了他,将他逐往潮州。张世杰对陈宜中早有不满,便打抱不平说:“此何如时,动以台谏论人?”陈宜中不能不顾忌张世杰手里的军队,无奈又将陆秀夫召回。而张世杰也与苏刘义不和,苏刘义原是荆湖老将,对王室忠心耿耿,拥立景炎帝有功,与刚愎自用的张世杰也龃龉不断,因相隙“志郁郁不得展”。

文天祥深知在事事是非处处掣肘的朝廷难有作为,便连上辞章。

文天祥不愿留在朝中,要求回到永嘉去募兵。永嘉南可保福安,北可向钱塘江流域发展,更重要的是,在永嘉那段时间,他广结浙南豪杰志士,深感民心可用。作出回永嘉的决定后,他立即给张和孙写信,要他实施聚集海上豪杰的计划,率领海上义军先收复明州(浙江宁波)。他没看错,张和孙率领的豪杰志士是一支可以信赖的力量,后来一直在当地坚持抗元,直到两年后被俘,张弘范审问他时,他大义凛然地回答:“生为宋民,死为宋鬼,何怖我为!”父子二人均被杀。文天祥要在海上发起反攻还想到了通州的杨师亮,在永嘉与张和孙商讨海上聚兵时,就把杨师亮欲建水军的事也考虑进来,并书信报给了陈宜中。但他不知道,陈宜中不以为信,背着他派人到通州询问,杨师亮问为何没带文天祥的书信,见来人无以回答,便对来人起了疑心,并对朝廷感到失望,一怒之下,竟投降了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