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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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磁石丹心 九死南寻(1)

文天祥倡议诸将共举复兴大业的书信,于次日即三月初二一早送到李庭芝的手上。李庭芝派出提举官当晚就把复信交给了苗再成。但完全出乎苗再成预料,这封信并不是回应连兵大举,而是要他杀了文天祥!

为什么?因为李庭芝断定,文天祥绝不可能从元营逃脱,即使逃脱了,也万不可能有十二人全部逃脱的道理。得出此判断,是因为之前得到从元营逃回的朱七二的报告,说元营盛传文丞相已降元,现正被派往真州赚城。你想,元军营垒刀枪森严,文天祥一个宰相能让他轻易逃脱吗?相反,连谢太后、陈宜中都投降了,他文天祥就不会投降吗?李庭芝相信了朱七二的话。他做事武断决绝,对劝降的元军来使一律捆绑斩杀,加上在严酷形势下内心的恐惧和多疑,使他认定文天祥就是元军派来的奸细。所以他在回信中严斥苗再成:“何不以矢石击之,乃开城门放之使入?”要他杀了文天祥以表明心迹。

看了李庭芝的信,苗再成大为惊骇。昨日文天祥突来,他也并非未加防范,进城后只让文天祥一人骑马到州衙,其他人在接受检查后才解除戒备。但经过接触,他对文天祥的赤忱之心深为敬重,感到无愧所闻。他不相信文天祥会为敌所用,如果一个忠节丞相冤死在自己手里,自己将成为千古罪人。但李庭芝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再把文天祥留在城中会惹来麻烦。犹豫再三,苗再成决定不留文天祥,也不杀文天祥。但不杀得有个不杀的说法。经与幕僚紧急商议,终于拿出了一个对策。

三月初三,也即文天祥到达真州的第三天,苗再成约文天祥一行去巡视城防。早餐后,先是由一位姓陆的都统陪同他们登上小西门城楼察看,随后又来了一位姓王的都统,领着他们转出了城门。出了城,王都统忽地对文天祥说:“有人在扬州供得丞相不好。”说着,拿出李庭芝的文书让他看,只见文上说,一个从元营逃回的人交代,元营中相传有一个宋朝丞相,正被派往真州赚城。文天祥一惊,正要细看,王都统一把收了文书,与陆都统倏然打马归城,关上了城门。

文天祥一行就这样被逐出了真州城。

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方才还是长虹贯日,天清气爽,一转眼就是风雨如晦,暗无天日。这一切委实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一国丞相逃脱敌营,却被己方将领逐出城外,文天祥蒙了,接着是难言的痛苦:“早约戎装去看城,联镳壕上叹风尘。谁知关出西门外,憔悴世间无告人。”冤啊奇冤,但又诉冤无门。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第一反应是苗再成中了元军的反间之计,可又想,元军并不知自己逃到了真州,怎么会在自己到真州的第二天就诈入扬州?难道是李庭芝多疑,接到自己的书信后作出错误的判断,铸下了这般奇冤吗?

风云突变,天地倾覆,杜浒崩溃了,性格刚烈的他仰天号哭,几次不顾拦阻,挣扎着要跳入城壕自杀。其他人也都面色如土,痛愤莫名。

面对城门,城门紧闭。转向旷野,旷野无路。正当四顾茫茫,“莫知所为”之际,忽从城中转出两人,自称是义军头目,一是张路分,一是徐路分,说是受安抚使苗再成派遣来送行的,问丞相要去哪里。

文天祥想着要当面与李庭芝澄清事实,便说:“必不得已,唯有去扬州见李相公。”

张、徐二路分说:“安抚谓淮东不可往。”

文天祥毋庸置疑地说:“夏老素不识,且淮西无归路,予委命于天,只往扬州。”

二路分相视一眼,连声说:“且行,且行。”

岂知此一去,又是一个十五“难”!

徐路分和王路分引着文天祥一行走了一程,又有五十名携带弓箭刀剑的兵丁跟了上来,并送还了文天祥一行的衣被包袱。二路分牵出两匹马,要文天祥和杜浒骑上赶路。

又行了几里地,二路分交首一嘀咕,挥了下手,五十兵丁停住脚步,纷纷捉刀在手。野地里忽地波涌起诡异的气息。二路分请文天祥下马,说有事要商量。文天祥边下马边问商量何事?二路分说借几步说话。文天祥向道旁迈了几步。二路分又要他就地坐下。

难道这就要下手了?杜浒想冲过来,被兵丁拦下。死也要站着死,文天祥头一昂,说有什么话就站着说吧。

二路分说:“今日之事,非苗安抚意,乃制置使遣人欲杀丞相。安抚不忍加害,故遣某二人来送行。今欲何往?”

文天祥再说一遍:“只往扬州,更何往?”

路分说:“扬州杀丞相奈何?”

文天祥说:“莫管,信命去!”

路分又说:“安抚令送往淮西。”

文天祥说:“淮西对建康、太平、池州、江州,皆北所在,无路可归。只欲见李制置使。若能信我,尚欲连兵以图恢复,不然就从通州(江苏南通)渡海去南方。”

路分说:“李制置使已不容,不如只在诸山寨少避。”

文天祥一口拒绝:“做什么?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决于扬州城下。”

路分说:“安抚办船在岸下,丞相可从江行,或归南,或归北皆可。”

也可去北,就是说也可投元?听得此话,文天祥顿有受辱之感,阴下脸道:“这是何言?如此,则安抚亦疑我矣!”

听得此话,二路分脸上露出了歉意。他们完成了苗再成交给的任务,证实了文天祥的心迹。其实苗再成根本不用试探文天祥,他这么做,是为了好向李庭芝交代。他派兵一路试探是假,护送是真。送走文天祥,真州城里便贴出告示,说已将文丞相押出州界外。

二路分长出了一口气,说:“安抚亦疑信之间,令某二人相机行事,丞相是个忠臣,某如何敢加害?既真个去扬州,某等可送去。”

文天祥庆幸自己没有说造成误解的话,也长舒了一口气。他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赏给五十兵丁,答应到扬州后每人再加十两。又许诺赠金各百两给二路分,用作护送的酬报。

二路分带大家拐上另一条道,说这才是去扬州的路。原来先前走了半天,是走在去淮西的路上。这又是苗再成的恻隐之心。李庭芝正要杀文天祥,把他们往扬州送,不是明明让他们去送死吗?但文天祥去扬州如此坚决,也就只好从命了。这时天色渐晚,行人绝迹,兵丁张弓挟箭,人人心里都绷着弦。开始二路分还给文天祥向远处指点,那儿是瓜洲,那儿是扬子桥,日暮时分踏上元军控制的地界后,便再不说话,一行人寂如衔枚,生怕遇到元军的伏兵和哨马。

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自三月初一一大早发现文天祥失踪,镇江就闭城三天大肆搜查,并往大小通道上增派哨马巡逻追捕。被疑与此相干的从仆、馆伴,甚至千户和总管等,统统抓起来投进监狱,还累及许多无辜百姓。文天祥想保护的沈颐也未能幸免,别说他,就连刘百户也绑起来下了大狱。

夜幕接地,二路分告辞,留下二十人相随。又走了十几里,这二十人也要回真州了。他们告诉文天祥,这一带每天有人用马往扬州贩货,叫“马垛子”,都是夜间行路,跟着“马垛子”走就可到达扬州的西门。走前没忘了要文天祥兑现银两。

文天祥一行赶上一拨“马垛子”,跟在后头,三更时分果然到了扬州的西门外。从昨日早晨被骗出城,他们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奔波,心情又高度紧张,再加上饥肠辘辘,此时早已是疲累不堪,见路旁有座庙,叫三十郎庙,便踏着零乱的石阶拥了进去,也顾不上屋顶已垮塌、地面肮脏不堪及暮春之初风寒露湿,倒头便睡。

就是再疲再累,又怎能睡得死,当扬州城中四更鼓响,也就打了个盹的时间,就撑持起来。这时西门外已聚集了上百乡民,他们凑上去,坐在城壕边等着开城门。天渐渐亮了,城上守军警惕地注视着人群,不时地厉声喝问。文天祥几次想上前叫城,却又怕自己一行的外地口音引起怀疑。

这时文天祥反倒进退两难了,叫城吧,说不定真的会招来矢石相加,若不入城,元军哨马不定何时会突然冲过来。还有,自己一心想跟李庭芝当面澄清,取得信任,以图同心协力抗元救国,但李庭芝对自己杀心如此坚决,他能听信自己吗?若死于敌手,还不失节操,要是冤死在自己人手里,就太不值了。

直奔扬州就冲着一个念头,苗再成的一再劝阻,他想都没想,现在算是回过味儿来了。城中鼓角又响,他从中觉出了杀伐的寒气,一路上的冲动已然冷却。

正犹豫间,就听杜浒说:“制臣欲杀我,不如早寻一所,隐蔽一日,却夜趋高邮,转经通州渡海归江南,或见二王,伸报国之志,徒死城下无益。”

金应立即表示反对:“出门便是哨,五六百里而后至通州,何以能达?与其为此受苦而死,不如死于扬州城下,不失为死于南。且犹意李制置使之或者不杀也。”

文天祥沉思着。他往城门口走几步,被杜浒拉住,转过身走几步,又被金应阻拦。正相持不下,余元庆带来了一个卖柴人。

文天祥眼前一亮,问卖柴人:“能导至高沙(高邮西南)否?”

卖柴人答:“能。”

问:“何处能暂避一日?”

答:“侬家可。”

问:“此去几里?”

答:“二三十里。”

问:“有哨否?”

答:“数日不一至。”

问:“今日哨至如何?”

答:“看福如何耳。”

说得不错,现在只好碰运气了。文天祥作出了取道高邮、通州,渡海到闽广追寻二王的决定。

一行十二人跟着卖柴人上路了。可走了没多久,又发生了一个变故,一个让文天祥非常痛心的大变故。帐前将官余元庆和李茂、吴亮、肖发三个仆从,带着各自携带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开溜了!此四人跟随文天祥多年,并一道经历过从镇江走脱的生死磨难,在绝地之境,背弃他说走就走了。“问谁攫去橐中金?僮仆双双不可寻。折节从今交国士,死生一片岁寒心。”文天祥于不齿之中混搅着眷惜和心寒。

可以想象,这个打击对文天祥实在是太大了。再加上饥饿和困顿,他在接下来的路途中真如病老之人,走个几十步,就喘得缓不过气,倒在荒草中。随从把他扶起再走,再跌倒。如此跌倒爬起,反反复复了几十次。蹭蹭挨挨走到天大亮,才走了十五里地,到了一个叫桂公塘的地方。不能再走了,这里距卖柴人的家还有一半的路途,要是碰到元军哨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不远的山坡上正好有个土围子,不妨往那儿歇个脚,躲一躲。

这是一个用土墙围起的院子,几间房屋已毁于战火,椽瓦荡然无存,只剩几垛熏黑的断墙,地上马粪成堆,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马臊味。众人已经整整一昼夜没有进食,到了土围子里,饥饿感猛然袭来,只得请卖柴人帮助进城买米。卖柴人要大家忍受一日,说黄昏时就能返回。卖柴人走后,众人见四山寂然,无一人影,便在墙角清扫出一块地方,铺上衣服,有的躺下,有的坐着,很快都睡着了。但睡得都不踏实,躺下的一会儿坐起来,坐着的一会儿又躺下去。文天祥虽昏昏欲睡,却时而猝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