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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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楚观感慨 郁孤北顾

张贵率民兵突围失败后,襄阳、樊城岌岌可危。元军不失时机加强了对襄阳、樊城的攻势,而在宋军一方,沿江的将领范文虎、夏贵、孙虎臣、高世杰等人仍“但守地分”,仍以保存实力为要。范文虎因不听李庭芝指挥,被朝廷解除了兵权,但问题并没得到根本解决,增援仍然上不去。

咸淳八年(1272)的岁末,阿术派兵毁掉襄阳、樊城之间的桥梁,把唇齿相依的两个要塞阻隔开来,继而指挥元军分十二道猛攻樊城。经过激烈交战,元军刘国杰尽毁城南木栅,其精锐从南面突入樊城;忙兀台烧毁南岸的宋军兵船,竖云梯从西南角攻入;史弼经十四昼夜苦战,从东北角攻入;张君佐指挥炮队,使用西域炮(巨石炮)摧毁了樊城角楼。次年正月初九,宋守城统制牛富率兵七百与元军展开巷战,渴饮血水,拼死抵抗,最终身负重伤投火自尽。元军进城后见人就杀,将城中活着的军民杀得一个不剩。

接着,元军对襄阳发起最后进攻。这次西域炮被推上了主角。此前,由于多年未攻下襄樊,忽必烈遣使到诸蒙古汗国,征发新的攻城利器,征得回族人亦思马因、阿老瓦丁带着在金军和宋军炮具基础上改进的西域炮赴京师,忽必烈令在五门前做了试验,甚为满意。这种被称为“配重式杠杆抛石机”的炮具能抛掷重型的石弹和火器,炮石大数尺,在攻樊城时已显威力。攻襄阳城时,亦思马因亲自察看地势,将炮架在襄阳城的东南角,发炮后,“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对守城军民产生了巨大震慑力,再加上劝降攻势加码,致使京湖制置副使、知襄阳府吕文焕帐前的将领纷纷逾城出降。吕文焕见大势已去,于咸淳九年(1273)二月献城投降。

这年正月,文天祥受任湖南提刑,在办妥迁葬祖坟诸事后,于四月初八动身赴任。经庐陵时,与当地官员议论了一通襄樊失守之事,甚为忧虑。又听说江万里新任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也在赴任途中,就想追上去,与这位当过左丞相兼枢密使的长辈探讨探讨国是,看自己能如何为国出力。他取道临江(江西清江县)、宜春、醴陵一路追赶,但始终没能如愿。

文天祥到了衡州(湖南衡阳)湖南提刑任所,办完交接事宜,旋往潭州(湖南长沙)拜会江万里。

文天祥素仰江万里的学问道德、风度气概,常以范仲淹、司马光相论。江万里也素知天祥的气节与抱负。师生二人性情相投、感情深厚,相谈自然无所顾忌。

他们都深忧襄樊失守,认为这不仅撕破了京湖防线,使长江门户洞开,而且对敌我双方的气势势必会产生重大影响。谈到吕文焕降元,江万里直称堪忧。吕文焕是名将吕文德之弟,其堂弟吕文福,子侄辈的吕师孟、吕师夔,吕文德的女婿范文虎,旧部夏贵、孙虎臣等人皆为军政要员。江万里说,吕文焕降元,难保这些人不会效仿。遂又抱怨贾似道,说吕氏家族能像今天这样,都是由他笼络纵容一手造成的。

江万里告诉文天祥,襄樊失陷后,为防元军东进南下,加强长江防线,朝廷在战略要地任命了一批将领,如任命汪立信为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赵溍为沿江制置使兼建康留守,黄万石知临安府等。在他看来,除了汪立信忠直知兵能胜任外,赵溍资历甚浅,黄万石怠荒政事,都不称职。说到此,江万里摇头道:这又是贾似道的主意。又斥道:范文虎与李庭芝掣肘,临阵逃跑,对襄樊失陷负有重责,给事中陈宜中乞斩此贼,贾似道却百般包庇,非但不治他的罪,反让他出任安庆府,这不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吗?再说派我出任荆湖南路安抚使,我都年过古稀,七十有六了,比你整整大上一倍,我就是想干也是力不从心呀!

说着悲从中来,拉着文天祥的双手慨然道:“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

这次谈话让文天祥百感交集,拜别时热泪滚滚。

文天祥新任湖南提刑,也就是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公事,主管一路的司法、刑狱和巡察盗贼等事。当年任江西提刑时,因改判陈银匠案而涉嫌,受到打击报复,而今他仍未改变自己,仍然奉行公道直道,竭力任事,秉公处理了一批积案。

如判决典吏侯必隆的案子。文天祥十年前在任刑部郎官时与胥吏们打过交道,对猾吏徇私枉法、舞弊成风深恶痛绝,认为“近世以来,天下以吏奸为病”。侯必隆是什么人?竟敢在呈押之时,套取花押;于行移之后,伪造公文。他这样做就是为了伺机营私舞弊,索取贿赂,于此绝不能姑息,如果姑息,“将来必为司存无穷之蟗”。于是严判脊杖十五,刺配千里州军,限五日押发。

对官吏量刑必重,对平民量罪也必公。如杨小三被殴致死一案。此案原判定是谋杀案,如成立,罪犯施念一、颜小三、罗小六都要被处死。文天祥查明,施犯等三人与死者并无深仇,只是共殴致死,不构成谋杀案,于是按情节轻重重新改判。颜小三用斧头造成致命伤,为下手重者,但用的是斧背,并非存心杀害;罗小六开始即出谋共殴,又加以扼喉,是有心杀害,但却不至致命,遂根据朝廷推恩贷死的政策,改判二人各处脊杖二十,刺配广南远恶州军。施犯为元谋,但下手为从,应减罪一等,决脊杖七十,刺配千里州军。

在清理各州县所存积案时也是如此,凡是犯罪情节较轻的,经查实后,能释放的全都释放,“其有情理重恶,累经疏决,及恩赦不原,而手足未经槌折,膂力正自精强者”,也不叫他们再坐牢了,“与其幽囚于牢栅之中,骎寻而死,不若驱于极边”,发往荆、蜀、淮海前线,让他们披坚执锐抵抗元军,或可戴罪立功死里求生。

“古之强兵猛将,得之于盗贼囚者,正自不少”,这可说是文天祥的一贯主张,理宗开庆元年(1259),他在《己未告皇帝书》中就曾提出,即使“山岩之氓,市井之靡,刑余之流,盗贼之属”,但有一技之长,均可破格以用使其替国效力。

文天祥当的是地方官,心里却时时装着社稷江山,眼中盯着抗元大局。

这年秋季,文天祥登上衡州石鼓书院的楚观楼,写了一首《题楚观楼》:

西风吹感慨,晓气薄登临。

半壁楚云立,一川湘雨深。

乾坤横笛影,江海倚楼心。

遗恨飞鸿外,南来访远音。

站在萧瑟寒风中,诗人透过袅袅地气烟岚,仿佛看到了湖北残破的半壁江山,感受到已经压迫着湖南的杀伐之气,心头笼罩着深长的忧念和浓厚的愁绪。

而此时的诗人是什么模样?由于长期的内心煎熬,只有三十八岁的他,已过早地显出了老态,几年前知宁国府时,头上还只有几根白发,而今已大都斑白,连胡须也变黄变白了。

镇压秦孟四领导的农民起义,就是他配合前线抗战的行动。这支义军自广西贺州(贺县)一带起事,后打进湖南,转战二十五个郡县,杀官吏、劫富济贫,在民众拥戴下不断扩大。文天祥一向认为国内盗寇是外敌入侵的内因,他早在殿试策中就说过,外之虏寇必待内之变,内之盗贼必将纳外之侮,认为只要平定寇难,边备方可稳固。因此他主张坚决镇压秦孟四的起义。这年八月十四日,他调兵遣将,配合江万里,与广西合兵向起义军发起了围剿。

但在围剿起义军时,他对农民义众又怀有同情心。他对江万里说:

“盖贼有出于田里之饥荒,激于官吏之贪黩,弄兵之情,出不得已。”朝廷对起义军用的是一手招降,一手捕杀,而秦孟四也“一面受招,一面劫杀”,有人认为不如“一概杀去”,文天祥则认为“若愤招安之非策,一概杀去,却又欠斟酌”,“草间狐兔,无尽灭之理”。他特别反对杀降民、抢财物,要求严明军纪,“但一贼寨来降,其中有老幼,有财物,军人不免杀戮攫拿,此须捕督总统先明秋毫无犯,不杀一人之令,使降者以我为信” 。对国家的忠诚和对民众的同情,在他就不能不是一对矛盾,也许正是由于这种矛盾和犹豫,直到文天祥调离,这支农民起义军都未被剿灭。

在风雨飘摇的时势中,文天祥对外寇、对奸臣佞人贪官污吏、对罪犯和盗寇疾恶如仇,而另一方面,他对忠贤之士、对志同道合的友人、对亲人乡邻、对平民百姓,内心充满了亲情、友情、同情和怜爱之情。

他甚至是渴望着这样的感情。

这一年,文天祥多次邀约老朋友李芾相聚。李芾“为人刚介,不畏强御,临事精敏,奸猾不能欺” ,与文天祥意气相投,在知吉州时,便与遭诬劾回乡的文天祥结下了深厚情谊。后任浙西安抚使,因揭发贾似道营私舞弊,杖责其家人,被黄万石弹劾罢官回到衡州家中。两人重温友情,自有一番陶醉。

文天祥还与各方好友书信来往。与文天祥声应气求的进士同榜谢枋得,以家藏的岳飞故物端州石砚寄赠。文天祥刻铭语曰:“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以自策操守与志节。

在此期间,江万里过七十六岁生日,文天祥专程去潭州,献上一首古体长诗为其祝寿。

这年冬季,文天祥因思念家亲,上书朝廷请求调往家乡附近以便养亲,获准改任知赣州。

离开衡州前夕,咸淳十年(1274)的正月十五,文天祥和知州宋遇今一道,与官民同庆元宵灯会。灯会上鼓乐齐鸣、百戏展演,全城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气氛喜庆火爆。文天祥感慨道:为官者只有平易近人,才能使民亲近;只有使民不冤,才能获得民心;只有使时和岁丰,才能使民安居乐业。

咸淳十年(1274)正月二十五,文天祥要离开衡州了。宋遇今等新老朋友都依依不舍,前来送行,李芾更在舟中设宴相送三十里,才依依惜别。文天祥感慨不已,赋诗以记:

潇湘一夜雨,湖海十年云。

相见皆成老,重逢便作分。

啼鹃春浩荡,回雁晓殷勤。

江阔人方健,月明思对君。

阔别多年重逢,却又很快分离,情何浩浩,情何殷殷,月明时分我会思念老朋友,为老朋友祝福的。

到了赣州,文天祥上书皇帝,“臣敢不老老及人,亲亲为政,由家达国,期兴逊以兴仁,以子移臣,寓为忠于为孝”。表示要遵照儒家的纲常伦理,以仁政治理一方。他根据赣州的人文地理,制定治理方针,特别注重整顿保伍制度,加强关防检查,防止本地游民与广州游民串通为盗,引发内乱。

他要求调任离家近的赣州,理由是便于养亲,所以把祖母、母亲及全家老小二十人都接来了。当年即咸淳十年(1274)六月,祖母刘氏过八十七岁生日,他把城内外自七十一岁至九十六岁的老人,共有一千三百九十名,全都请来,搞了一次盛大的敬老活动。他牵着老祖母的手,缓步走进寿堂,与全州老人同欢共乐。这也是他实行德治与礼治的一部分。他在给友人文及翁的信中说,“老者既踊跃,而少者始皆知以老为贵”,期望能有“礼逊兴行,词讼希省”。

赣州这地方山长谷荒,常有农民落草暴动,他当知州后,亲民勤政,恰又逢风调雨顺,时和岁丰,诸县难得的“民皆乐业,无持梃为盗如宿昔者”。看到一片祥和气象,他欣然赋诗道:“八境烟浓淡,六街人往来。平安消息好,看到岭头梅。”

然而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也不知道是偶合,还是杨桂岩尾随而来,他在赣州又与那位相命先生相遇。看来此君逢人就说自己与文天祥怎么怎么有交情,逢人就说文天祥怎样才高德广仕途远大,文天祥便又以诗相告:“此别重逢又几时,赠君此是第三诗。众人皆醉从教酒,独我无争且看棋。凡事谁能随物竞,此心只要有天知。自知自有天知得,切莫逢人说项斯。”项斯是唐代人,任过吉州刺史,葬于庐陵玉山,国子祭酒杨敬之对他非常器重,逢人便说,四处推荐,成语“逢人说项”由此而来。文天祥的意思是我早已把官场看透了,无意在险恶污浊的官场争斗了,你也别再到处吹嘘我了。

他在为老家富川邻居刘邦美写的墓志铭中说:“翁生于世,长于世,老于世,不出乡,终其天年,有乐于其身,无忧于其心。”他赞赏老人乐观处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有些羡慕。

然而,“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栏平立看风雷”。在表面的平和下,文天祥的胸中时时激荡着抗元前线的风雷。

从他的诗文里,我们看到他为社稷江山的安危担忧焦虑,看到他为自己不能在风雨如磐的危世参与大政耿耿于怀。

咸淳十年(1274)六月,元世祖忽必烈正式发布平宋诏书。七月,元左丞相伯颜挥师大举侵宋。九月,元军会师襄阳,分军三道并进,伯颜与平章阿术统帅元军主力,由中道经汉水进击郢州。

十二月,元军攻下鄂州,南宋京湖防区崩溃。随之伯颜亲率主力向沿江州郡一路掩杀。

紧迫的局势猛烈冲击着文天祥。一大早,他登上郁孤台,目光在寒冷而混沌的天地间驰游,潮湿而深重的胸臆汩汩涌流。

城郭春声阔,楼台昼影迟。

并天浮雪界,盖海出云旗。

风雨十年梦,江湖万里思。

倚阑时北顾,空翠湿朝曦。

可以想象他向远方悲怆眺望的眼睛。他在风雨仕途中时时期盼着云旗盖海、义师北指——他加入其间慷慨出征的情景。

他的愿望没有落空。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正月十三,文天祥同时接到朝廷的两道诏书,一是太皇太后谢道清下的《哀痛诏》,命天下各地起兵勤王;一是下达给他本人的专旨,命他“疾速起发勤王义士,前赴行在”。

这说明国家已大难临头!这说明朝廷终是没有忘掉自己!文天祥百感交集、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