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18821600000013

第13章 宦海颠仆 山居忧国(1)

隐居文山的文天祥心念社稷,而朝廷也没忘记他。咸淳三年(1267)九月,他又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左司郎官。于十二月赴京供职,但一个月后就被台臣黄镛奏免。

这是文天祥第二次被罢官。

这是怎么回事?找不到原因。其实没有原因就是原因。诰命说:与文天祥同科的进士,“今其存者,无不登进。独尔以陈情之表,读礼之文,淹恤在外,尚迟向用”。又说:“夫风之积不厚,则其负大翼无力;若尔之植立不凡,非特以高科也,而又益培厥栽,则其滋长也孰御?”是说不忍舍弃文天祥这个状元的卓越才华吗?看来不是,看来更像是要激激他,调教调教他,给他个位子试一试,看看他听不听使唤。结果仍然让当权者失望,也就是说让贾似道失望了。那对不起,还是回你的老家去吧。

文天祥未必没预料到这个结果,接诏时就曾辞免,但未获准。要说贾似道捉弄人也损到了家,他在怂恿黄镛弹劾前,又接连下诏给文天祥安了一串兼学士院权直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的头衔,然后一把撸了个精光。

这年冬至,朝廷又任命文天祥为福建提刑。这次更惨,还未及赴任,就被台臣陈懋钦奏免了。此为第三次被罢官。授职是虚拟的,打击却是实在的。

反复把文天祥吊起来又扔下去,贾似道算是对文天祥格外关照。同时,贾似道也可借此立威,让朝野的士大夫知道官应该怎么做,搞什么公道直道,不听使唤,就是状元又能怎样。

遭此带有污辱性的戏弄打击,文天祥内心的憋屈和郁闷可想而知。

此时他往往会想起祢衡、孔融,想起嵇康、阮籍,想起李白、杜甫,想起苏轼和苏辙。想到他们才华出众、性情刚直,想到他们蔑视权贵、追求自由,想到他们仕途坎坷、命运多舛的遭遇,就觉得自己与他们站在一起,并不孤单。尤其是想起祢衡不肯为曹操所用,曹操羞辱他封他为鼓手,反被他裸身击鼓辱弄的故事,便不觉发笑,心里不由得生出些许慰藉。

罢官后,回到家乡庐陵,回到内心的文山,在那里与大自然对酒当歌,携友畅游山水,赋诗唱和,倒也应合了他热爱自然、亲近自然的文人情趣。

此时的文山经过两年多的开辟规划,已堪称精神的栖息地了。你看,“自文山门而入,道万松下,至‘天图画’,一江横其前。行数百步,尽一岭,为‘松江亭’。亭接堤二千尺,尽处为‘障东桥’。桥外数十步,为‘道体堂’。自堂之右循岭而登,为‘银湾’,临江再高处也。银湾之上有亭,曰‘白石青崖’,曰‘六月雪’;有桥曰‘两峰之间’。而止焉,天图画居其西,两峰之间居其东,东西相望二三里。此文山滨江一直之大概也”。从文天祥对各个景点富含寓意的题名,便可看出他对自己这个杰作的神交与钟爱。

咸淳四年(1268)五月,文山突发洪水,文天祥不错时机,邀上友人杜伯扬、肖敬夫、孙子安前往观看。他们听到洪水奔腾之声如疾风暴雷震天动地,看到直冲而下的大水犹如千万丈之瀑布汹涌澎湃,石林被冲毁,道路被阻断,江中之洲露出的顶端上的数十株老松被冲得七倒八歪。直感到酣畅淋漓,真是酣畅淋漓!

登上临江最高处,俯视着气势磅礴的巨涛狂澜,文天祥豪情大发,即兴赋诗曰:“风雨移三峡,雷霆擘两山。”杜伯扬也咏道:“雷霆真自地中出,河汉莫从天上翻。”肖敬夫也出句:“八风卷地翻雪穴,万甲从天骤雪鬃。”对句皆阳刚、豪迈。众人捋须大笑,豪放的笑声随着大水浩荡而去。

观大水归来,意犹未尽,文天祥又写《文山观大水记》一文。这篇散文结构严谨、想象奇特、文笔生动,恢宏的气势飞扬着他追求的浩然正气,堪称他的散文代表作。

其第二节写道:

未至“天图画”,其声如疾风暴雷,轰豗震荡而不可御,临岸侧目,不得往视。而隔江之秧畦菜陇,悉为洪流矣。及“松江亭”,亭之对为洲,洲故垤然隆起。及是,仅有洲顶,而首尾俱失。老松数十本,及水者争相跛曳,有偃蹇不伏之状。至“障东桥”,坐而面上游,水从“六月雪”而下,如建瓴千万丈,汹涌澎湃,直送乎吾前,异哉!至“道体堂”,堂前石林立,旧浮出水,而如有力者,一夜负去。酒数行,使人候六月雪可进与否,围棋以待之。复命曰:水断道。遂止。如银湾山势回曲,水至此而旋。前是立亭以据委折之会,乃不知一览东西二三里,而水之情状,无一可逃遁。故自今而言,则银湾遂为观澜之绝奇矣。

好一幅生动而有气势的画面!画中无论是滔滔而下的大水,还是在水中抗争的老松、首尾俱失却固守在水中的洲顶,抑或围棋者的从容,都透出他刚正不阿、不甘山居,为追求真理而不息奋斗和抗争的心性和性格。

文中最后一节,引用友人之口评价《兰亭序》,说王羲之感物兴怀,悲欢情随事迁,实在不够旷放达观。

友人是这样说的,他说富贵贫贱,屈伸得丧,都足以快乐。欢乐发自于心,与环境无关。欣于今天而忘掉过去,欣于将来则忘记今天,前者并非有余,后者并非不足。所以君子无处不能自乐,哪能因过去欢乐,今天悲伤,而自沉于俯仰之间呢?

听了友人的话,文天祥沉吟了好一会儿。

文中接着说:“自予得此山,予之所欣,日新而月异,不知其几矣。人生适意尔,如今日所遇,霄壤间万物,无以易此。前之所欣,所过者化,已不可追纪。予意夫后之所欣者至,则今日之所欣者,又忽焉忘之。”

文天祥对友人的议论当然持赞同的态度。

屡遭挫折、隐居文山的文天祥以旷放达观的姿态,等待或者说是期待着“后之所欣者至”。

好消息终于来了。

咸淳五年(1269)三月,江万里出任左丞相,马廷鸾出任右丞相兼枢密使。江万里自不待说,文天祥曾在他创办的白鹭洲书院读书,自认是他的再传弟子,也是忘年交,还请他为父亲文仪写过墓志铭。景定三年(1262)文天祥入朝做官时,江万里受排挤出宫,失之交臂。马廷鸾也是一位忠诚耿直之士,其字翔仲,淳祐七年(1247)登进士第,在策试时,主张强君德、重相权、收直臣、防近习等,文天祥在殿试时提出的策对与之颇为相投。

由他们来掌握枢要,可以想见文天祥有多兴奋。他无法遏制内心的冲动,立即写信向江万里祝贺。信中称他拜相是“大老造朝,元台正席”;说他“文章巨丽,器量崇深,有报国之大节”;由他当左相,将相天地、理阴阳、安国家、定社稷,是深得民心的大好事。同时,他也写信向马廷鸾致贺,称他任右相是朝廷复得良臣,“知庙廊之有人,为国家而增气”。这不是奉迎巴结,文天祥犯不着这样,而且他素恨奉迎拍马。这只能是他的由衷之言。

江万里和马廷鸾当然也需要文天祥这样的直臣。他们上任的第二个月,朝廷就下诏任文天祥知宁国府。

按时间算,他们举荐文天祥时应该还没有看到他给他们的贺信。文天祥肯定因他们上位而重燃走出文山、报效国家的希望。但出人意料的是,文天祥接到诏书后,却上呈了一篇《辞免知宁国府状》,请求辞免,改为奉禄。他真的是无意从政?他浑身的热血真的冷却了吗?其实,只要看看辞免状的内容,就不奇怪了。文天祥说自己“实无他肠,粗有远志”,“昔年忧国,冒当事任之难”,想做一番事业,却事与愿违。而今经过数年闭门思过,觉得还是不出山为好。而且两次被弹劾罢官,“虽公论至久而愈明,而丹书未谓之无过”,朝廷至今没有为自己澄清是非。因此现在还不便出山,希望朝廷收回成命,以待时机报效国家。

文天祥写辞免状,是要朝廷给自己一个说法,还原自己的本来面目。同时也是一种试探。要知道贾似道在咸淳元年(1265)被特授为太师、封魏国公,咸淳三年(1267)又被授平章军国重事,而今位在丞相之上,把持着一切军政处决大权。前几次被罢官,都是他授意而为,现在把球踢给他,看他怎么处置。

写辞免状,就是为了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实实在在地出来做事!

朝廷没有同意文天祥的请辞。可以想见这背后少不了明里暗里的一番周折。十月十五日,距任命足有半年,文天祥才离家赴任。

他仍是走老路,由赣江乘船经鄱阳湖,再入长江去宁国府。途经隆兴府(江西南昌)又登岸游览了“西江第一楼”滕王阁。他即兴赋诗一首:

五云窗户瞰沧浪,犹带唐人翰墨香。

日月四时黄道阔,江山一片画图长。

回风何处抟双雁,冻雨谁人驾独航?

回首十年此漂泊,阁前新柳已成行。

回望十年前陪着弟弟文璧到临安参加殿试时,曾登滕王阁,当年的新柳树现已绿荫成行,真是日月四时运行不息,天地常新、江山如画呀!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但愉快中也夹杂着苦涩的忧虑:谁能振翅驭航,把大好河山带出衰颓的国势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文天祥到达宁国府治所宣州。咸淳六年(1270)正月初一,即新任军器监兼右司,辞免未获批准。

知宁国府只短短的一个月,文天祥就办了件深得民心的事。他离任后,百姓敬他为贤达,以致捐钱为他建立了生祠。

咸淳六年(1270)四月,文天祥到军器监供职。四月初九,朝廷旋又命兼崇政殿说书,兼学士院权直,兼玉牒所检讨官。崇政殿说书,是给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的官。

此时度宗即位已是第六个年头。度宗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度宗也像理宗一样,非出自正宗。理宗曾生二子,都早早地死了,后来再未生子,四十二岁时不得不将胞弟赵与芮的儿子定为继承人。赵与芮妻妾成群,只得一子也夭折,而其中一妾李氏的陪嫁女黄氏生的一子却活下来,这也是赵与芮唯一的儿子。这个皇侄出生后手足无力,到了七岁才能说话,是个有生理缺陷的孩子。淳祐四年(1244),就在他刚能开口说话的这一年,理宗给他赐名孟启,开始悉心培养他。宝祐元年(1253),理宗年近五十,眼看生子无望,不得不下诏把他立为皇太子,改名禥。为了弥补其先天不足,理宗管教极严,要他鸡叫头遍问安,鸡叫二遍回宫,鸡叫三遍与群臣一起参决庶事,然后在老师督导下整日攻习经史。怎奈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虽然讲官使出浑身解数,仍懵懵懂懂不知所云,理宗亲自检查他的功课时,常被惹得发怒。

理宗死后,度宗当皇帝的时候是二十五岁,就他这么一块料,能主什么大政?有人提议谢太后(理宗皇后)垂帘听政,遭到否决。结果就等于把大权拱手交给贾似道独揽。度宗没在理宗严格调教下掌握治理朝政的本事,却耳濡目染理宗的腐朽生活学得了沉溺享乐,做太子时,就以好色出名,当皇帝之初,更是“一日谢恩者三十余人”,一个晚上要玩三十余嫔女,荒淫程度比理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天祥当宫廷讲官遇上这么个皇帝,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态可想而知。从社稷考虑,他还是要尽自己所能,哪怕是对牛弹琴,这琴也得弹。他讲《周易》和《诗》,总是触及时政,进行讽谏。如讲《周易·贲卦》,企图用董仲舒的那一套天人感应学说,让度宗知道天文是“人君一镜”,“可以察善否”;人君“侧身修行”,就可以消弭灾变。讲《诗·定之方中》篇,他借题发挥,劝戒度宗在国家处于危难时期,不要大兴土木营造宫室。他上了一篇《轮对札子》,引句“民可近,不可下”,劝度宗要顺从民意,以免亡国。文中批评了唐玄宗日日在昭阳殿、华清宫和杨贵妃欣赏“霓裳羽衣”,以致招来渔阳之祸(安禄山之变);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像汉朝皇帝那样,为获取天马、甲帐、翠被这类奇珍“异物”,弄得天下不安。

是啊,内外交困已经到何等田地了,你一国之君却还懵然无知,还在那儿沉溺酒色,极尽享乐!

就说宁国府吧,去年年底文天祥到宁国府上任时,昔日人丁兴旺的富庶之乡已然是府治残破、田野荒芜、民生凋敝,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何以至此?经走访调查,对诸多问题爬梳分析,他认为症结在于对百姓的残酷压迫和剥削,连年征收税赋,沉重的负担最终都压到老百姓头上。于是他上奏度宗,免除了宁国府的税赋,缓解了当地百姓的困苦。这也就是他知宁国府短短一个月内干的那件深得民心的事。但问题是他只缓解了宁国府百姓的困苦,而全国各地莫不如此,又如何解决?

造成这种状况,与贾似道推行公田法有关。所谓公田法,就是将私田大户的一部分农田强购为公田,再转租收取租金,以缓解朝廷的财政危机。殊不知公田法却是个坑农法,一方面有权势的官僚和地主隐瞒田产,把压力转嫁到无权势的农户头上,致使大量农户破产;另一方面主事官吏为了邀功,多报、高报回买的田数和等级,而实际经营时的账面缺额,又转嫁到承佃的农户头上,承佃户因承受不了盘剥压榨,造成不少官田抛荒弃耕。同时,朝廷为买公田滥发会子,造成物价飞涨,临安的米价已升至汴京沦陷时的两倍,两浙、江东、江西等地都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

内忧深重,而外患也如霹雷悬顶。度宗初年,忽必烈镇压了内敌,稳住局势后,又重启扩张灭宋的宏伟战略。咸淳四年(1268)后,蒙古征南都元帅阿术与南宋降将刘整又率军将襄樊包围,在要害处修筑城堡,屡败南宋守将张世杰、夏贵和范文虎的部队。咸淳五年(1269)十二月,京湖战区最高军事统帅吕文德病死,南宋失去了这位临边四十年的将领。此时蒙军围兵已增至十万以上,大有不破不甘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