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琴第二天听说杨志国看了她写的条子,在自己家禾场的稻草垛子边睡了一晚上后,心都碎了。她恨自己不该那样做的,埋怨自己害得杨立国喂了一晚上的蚊子。他那晚是怎么度过的,那么多蚊子,自己在家里有蚊帐,进去一个蚊子都睡不着,他在稻草边那么多蚊子怎么睡着的呢,他的脸上、身上可能都被蚊子叮遍了。他可能浑身发红、奇痒,我该死,我不该害好心人。姚琴悔恨万分,反复地责备自己。
她拿起笔,找了一张纸泪流满面地写道:“志国:对不起你,是我的不对。”怎么不对呢?她又觉得对,如果不那么写,让人家痴等,更害人,长痛不如短痛。她写了两句,觉得写不下去了,便将纸捏成一团丢了。
“不行,还是要写,不能让志国难受,我要安慰他。”她脑子里浮现好多好多的画面。有天他帮她挑谷子草头,冲担太翘,刚挑上肩,冲担翻过来打在脸上,两头的稻谷脱落下来,差点打在他身上,让她吓了一身冷汗。她拿毛巾给他揩汗,见他脸已被冲担打红,她用双手轻轻地摸他被打红的脸蛋,心里又痛又爱。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身体接触。她觉得他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躯,宽额大脸,很帅,她深深地爱他。自那以后,她常沉浸在她给他摸脸擦汗的幸福之中。志国给她送的那斤新疆羊毛线,她织了一件毛衣,当时农村的人穿毛线衣的少,大家见她穿着新疆毛衣后,映着红红的脸蛋,都夸她像画上摘下来的仙女。她穿上这件羊毛衣就想起了志国,牵肠挂肚的难受,有时彻夜难眠。所以,她一气之下,将毛衣锁到箱子里,以免勾起回忆。
“别人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伤害别人呢?不行,我要写信安慰他,安抚他那颗受伤的心。”她又拿起纸笔,
“志国,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琴。”她写不下去了,她哭得很伤心。再往后怎么办呢?原谅了又怎么样呢?自己出身不好,连基本的人格都没有,人家是高干子弟,老革命后代,前程似锦,我怎么为了自己而连累别人呢?她看到邻村一个地主的女儿嫁到姚塘大队后,经常被别人欺负,生的孩子总抬不起头来。去年大队选民兵连长时,因他与地主的女儿结婚,政审不合格被刷掉了。她的儿子在学校读书,别的小孩都加入了少先队,戴上了红领巾,她的儿子因是“地主崽子”,至今还是一个光脖子。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受。她又将写好的纸捏成一团丢了。“我不能写,让他死了这个心,他现在年轻,这是对他好,他以后会知道的”。她伏在桌上大哭起来,她不敢哭出声,只是颤抖地抽泣……
范向东是杨志国爸爸杨剑东的老部下,南下后在小河县人武部工作,文化大革命中是小河县人武部部长。小河县成立革委会时,因林彪副统帅指示:各级革命委员会必须有军队干部、地方干部和群众代表(造反派头头)“三结合”。“三结合”中,顺序只能军、干、群,不能群、干、军,更不能干、军、群。所以范向东成了小河县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兼县人武部部长。当时叫“一元化”领导,“一元化”就是“一人化”。晚上接到老领导杨书记的夫人苏大姐的电话后,一晚上没睡着。“这个志国呀,太不懂事了,他爸爸让他下放到小河县,原本是想我关照他的,现在好了,被一个地主右派的姑娘迷住了。我怎么向老领导交代呀?”范向东自己责备自己,他觉得愧对老领导,没脸见苏大姐。
次日一大早,范向东叮嘱司机加油,准备下乡。
公社党委下了死命令,早稻不插“五一”秧,一定要赶在4月30日以前全部插完。所以姚塘大队的社员五更天就下田拔秧,天亮后运到大田里去插。还有一部分人割麦子,农村叫“双抢”,即抢收抢插。常言道,春争一日、夏争一时,早晨插的秧比中午插的好,成熟也早一些。因为晚稻不插“八一”秧,一年种两季稻。早稻七月底成熟,立马收割了再插晚稻,一环扣一环,早稻如果不赶在“五一”前插完,晚稻就成了问题。晚稻抽穗时,遇上重阳风,就扬不了花,结不成籽,谷是瘪壳子没米,农民叫“轻风”,“轻风”后的稻子全部昂首挺胸,一田稻草。所以,季节不熬人,是有科学依据的。
大队知识青年杨志国、施得贵他们早晨参加拔秧苗,天亮吃早饭后参加收割麦子。割麦子的镰刀要磨得非常锋利,否则,割起来非常吃力。因为麦秆比较硬且滑,如果不锋利,镰刀割在上面打滑。杨志国偷偷地将姚琴的镰刀拿去,晚上磨了半天,刀口磨得像纸一样薄。磨好后又悄悄地送回姚琴的家门口。姚琴刚开始以为是她爸爸磨的,没在意,后来发现爸爸早晨还睡着并没有磨镰刀,才知道是杨志国帮忙磨的,所以割麦子时,虽然累一点,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上午九点多钟,大队的有线高音喇叭响了:“杨志国,杨志国,请速回大队部,杨志国,杨志国,请速回大队部。”
社员们听见喊声忙说:“志国,志国,大队长张石头叫你快回大队部。”
杨志国忙放下镰刀,直奔大队部。
从县城到姚塘大队大概有二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范书记坐着北京帆布吉普(当时每个县分一台北京吉普,只有县里的一把手才有资格坐。地市一级干部可坐“华沙”和“伏尔加”,省一级干部才能坐“基姆”和“上海”。当时社会上还流传着一首民谣:“省里干部两头红,地市干部中间拱,县里干部帆布篷,公社干部穷穷穷——拖拉机,大队干部双脚捅——自行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姚塘。当时姚塘大队正在开大队干部会议,分析“双抢”形势。见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来了,纷纷迎上前去,又是递水,又是拿扇子,将书记请进了会议室。大队支部书记姚记财说:“热烈欢迎范书记到我们大队检查指导工作。”会场上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范向东本来是来找杨志国谈那个事的,谁知道正碰上大队干部开会呢,但既然来了,总得讲几句。要不,别人会怀疑你这书记这么忙,到我们大队干啥的?他放下妇联主任给他送上的一碗凉开水,叫司机到车上将自己的茶杯拿来。说是茶杯,其实是一个直筒子瓶子,里面泡了绿茶,瓶子外面套了一个用塑料线织成的套子。农村人当时不兴用瓶子喝茶,他们用吃饭的瓷碗喝。所以有人还为这个专门编了一个顺口溜,说:“县里干部出屌神,怀里揣着个牛卵子瓶,里面装的牛马尿,喝了一瓶又一瓶,讲起话来呱呱叫,干起活来不求情。”
范书记用手扭开瓶盖,喝了一口茶。据说县里干部都这样。讲话之前必喝茶润嗓子,就像拉二胡时先调琴弦一样。
“同志们,听说你们‘双抢’工作抓得很紧,我特地来看看,县里准备抓几个典型开个现场会促一下。”姚塘大队“双抢”到底搞得怎么样,他心里确实无底无数,不能瞎讲,他停了一下,改口说,“你们早稻插了多少,‘五一’前能不能完成任务?”
“报告书记,今天是4月27号,还有两天全部结束,保证提前完成任务。”大队长张石头站起身来认真地回答,就像小学生站起来回答老师提问一样。
“好的,好的!革委会成立了,要新人新气象,要坚持抓革命,促生产。县革委会前天开了会,准备在‘双抢’过后,开个全县三级干部扩大会研究部署下半年的田间管理,争取今年农业粮食、棉花双丰收,希望你们抓紧准备,争取在大会上做个典型发言。”会场响起了一阵掌声。
那个年代,农民种地全听上面的,什么时候播种,播什么种,怎么播,怎么田间管理,施什么肥,打什么药,冲耕、除草、抗旱、排涝全听上面的,上面是神仙皇帝,农民他妈的糊涂蛋。不仅小河县,全国上下一个样。
党支部书记姚记财站起来说:“谢谢书记,我们一定认真准备。”
范向东从小参加革命,一直在部队工作,对部队工作比较熟悉,对农业生产并不很在行,今天又没带讲稿,他怕讲多了出洋相,便说:“你们先开会,我找姚书记谈个事。”说着便拉姚书记离开会场,问了一下知识青年的生活情况后,插入主题,要姚书记将杨志国和地主的姑娘姚琴谈恋爱的事做个详细的汇报。
姚书记一脸为难地说:“范书记呀,你不晓得,这孩子太不听话,真是鬼迷心窍,我们大队那么多漂亮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中,非要爱上那个姚琴,我找他谈了多次,一点效果也没有,我们也没得办法。”
“我明确地告诉你,小杨的爸爸是我的老首长,是我们江阳市的市委副书记,据说马上解放出来增补为市革委会副主任,你们党支部有责任在政治上把关。小孩不懂事,你们还不清楚?”范书记严肃地说,“现在阶级斗争非常复杂,阶级敌人往往用美人计腐蚀我们革命后代,这不是个小问题,要提到纲上来认识,懂吗?嗯!”
他把“纲”字的音提得很高,拖得很长,意在提醒姚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问题,分析问题。
“范书记,问题出在志国身上,但责任在我们党支部,特别是作为支部书记的我,应负主要责任。”姚记财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现在不是追责任的时候,而是如何帮助志国同志提高阶级斗争觉悟,彻底与姚琴脱钩,与她们家划清界限的问题。”范书记觉得刚才的话说重了一点,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对,我们应尽力帮助志国同志提高阶级斗争觉悟,不再和姚琴粘粘连连。”姚记财重复着范书的指示。
“好的,你派个人将志国叫回来,我要找他亲自谈谈。”
“石头,石头——”姚进会议室喊张队长:“你叫人将广播开一下,叫志国立即回大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