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18820100000091

第91章 听雨楼,娄听雨(1)

清早,小芸还闭着眼睛睡在床上,张复礼就起了身。今天,张复礼将要去祝贺瑞风船行老板、“江汉船王”娄汉祥的六十大寿,心情极好。他推开临江的窗户,阔了阔胸,作了个深呼吸,俯看长江上来往穿梭的船只。一道道风帆下,此起彼伏的摇橹号子,透过缕缕薄雾,在江面上悠然自得地飘荡着。娄汉祥作为长江航运业的霸主之一,拥有的木船在三千艘以上,在汉口、九江、芜湖和镇江都开得有船厂。最近,听说还要从英国购进火轮。江上木船上的字号,“瑞风”二字比比皆是。长江里的航运业,不论是造船,还是修船,桐油都不可或缺。到汉口以后,张复礼便闻听“瑞风”的大名。那时,“瑞风”吹不到他的小油号。大笔大笔的生意,都是“洪油”字号的进账。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与“瑞风”接触的机会。如今,机缘终于在不意中出现。他将带上礼物,去给娄大老板祝寿,不由得轻轻地哼唱起汉调:“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厅堂空无一人。大姨早已起床,在厨房里烧水。在张复礼的脚步声中,厨房里响起了舀水声,继而是大姨的说话声:“少老板,洗脸水给您倒好了。”

张复礼进到盥洗间洗漱,小芸也趿着鞋子下了楼。她来门边,倚着门枋,怯生生地对张复礼说:“今天大姨想去一趟洪湖。”

“去做哪样?”正在洗脸的张复礼问。

小芸栽着脑壳,轻言细语地回答:“听说那里的一个老郎中,有祖传下来的秘方,好多人吃了都管用,我也想试试。”

“那就辛苦大姨一趟。记住把钱带够。”张复礼答应得极爽快。两年了,凡是小芸说捡药看病,他从来没说一个“不”字。

张复礼料理完父亲丧事回到汉口快一年了。老娘三番五次搭信催他回浦阳,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敷衍、搪塞。老娘明白,鬼崽是叫女戏子迷住了。唤得回他的人,收不回他的心。老娘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搭信催他回浦阳了。

张复礼赖在汉口,不愿回浦阳镇。其实,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两个男婴的夭折,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小芸的再也不能生育,使得他更心灰意冷。原日千娇百媚的小芸,如今变得可怜兮兮的了。成天惦记着看郎中,治她的不孕症。生意上的事情有复万叔照料就足够了。得闲空的张复礼,整日沉浸在郁闷之中。百无聊赖中,他重新拾起旧时的喜好,以唱戏来排解愁烦。在浦阳,张复礼的高腔唱得好。到了汉口,他入乡随俗学唱起汉调来。唱汉调是小芸的本行,他可以跟着小芸学。可他一见到小芸,就怎么也提不起唱戏的兴致。当着小芸的面,他从来不提唱戏的事。他不声不响,每日里独自过江去到汉口,进出戏馆茶园,结交梨园菊友,参加了一班票友组成的“霓裳社”。

霓裳社的社址在织机街的梨园会馆老郎庙。霓裳社里的票友们,都是汉口码头上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不惜花费高价,请来汉口伶界的名师。为首的教席名叫桂凤生,是驰名江汉的汉调大师余三胜的传人。张复礼的生意在汉口虽不算大,在霓裳社里,却是个出众的票友,他有唱辰河高腔的基础,学唱西皮二簧,简直是小菜一碟。他有扮相,有个头,更有一副好喉嗓。师傅桂凤生说,他天生是一块唱须生的料。他跟桂师傅学了一出《武家坡》,就是芳草第唱堂会时,他点小芸唱的那出戏。他把剧中的薛平贵唱得溜活,就缺一个王宝钏来跟他配戏。张复礼本可以花点银子,从戏班里请一个,他却不愿意这样。他总觉得跟角儿配戏不自在,找个票友做搭档,唱起来才不胆怯。熟知他内情的人,便偷偷儿打趣他,说是要让坤角筱玉仙和他来配戏。张复礼只是笑了笑,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小芸压根儿不晓得他在这里票戏。桂师父一直在为张复礼寻找着合适的票友做搭档。突然有一天,桂师傅对张复礼说:“张老板,好事来了。有位坤票,想找人同她配一出《武家坡》,不晓得你敢不敢?”

“这有哪样不敢的,难道她还会把我吃了不成?!”张复礼笑着说。

“虽然不会把你吃了,讲出来也会把你吓一跳。”桂凤生说:“这坤票不是别个,是瑞风船行大老板娄汉祥的小姐娄听雨!”

一听娄听雨的大名,张复礼的心里,还真的“咯噔”了一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天哪,怎么会是她呢?

娄听雨在汉口码头上,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她的母亲小桃红,曾是汉口红极一时的名妓,后来被江汉船王娄汉祥纳为了小妾。小桃红出身卑微,娄汉祥没能把她接进府中,而是在汉江边上的紫云巷里,买了一座叫做“听雨楼”的院子,来了个金屋藏娇。小楼精巧,庭院雅致。铺着青石板的庭院里,竖立着一幢青瓦复盖的小木楼。沿着院墙花坛里,栽种着一排扇叶舒展的芭蕉树。每当春雨淅沥之时,雨水打在瓦背上、打在岩板上,特别是打在芭蕉的扇叶上,“嘀嘀嗒嗒”,响声不绝。小楼听雨,别有一番情趣,便有了“听雨楼”这个雅号。这小桃红从小在妓院长成,天生丽质,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娄汉祥既是一代船王,也是一位有幽情雅趣的儒商。每逢春雨飘洒之时,他便常常来到听雨楼,和小桃红相拥而坐,侧耳静听那芭蕉叶上错落有致的雨声。由小桃红用古琴弹奏一曲《雨打芭蕉》。终日为生意操劳的船王,躲进小庭深院,尽情享受着人生的乐趣。最让娄汉祥高兴的是,小桃红在听雨楼里为他生了一个女儿。那妇人还别出心裁,依着娄汉祥的姓氏,把“听雨楼”三个字倒了个个儿,为女儿取名“娄听雨”,倒也博得了娄汉祥的欢心。

听雨楼里多了一个娄听雨,娄汉祥来走动的时间就更多了。听雨的出生,如同一场春雨注入泥土,一个花蕾绽放枝头,给娄汉祥增添了乐趣。听雨自幼儿跟着母亲,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便成了父亲心目中的才女。她遗传了母亲的聪颖,也继承了母亲的才艺。她弹奏古琴的技艺,甚至还超过了母亲。不幸的是,红颜薄命的小桃红,不知怎的染上了肺痨病,医治无效,在听雨十七岁的那年,便撒手人寰。临终之时,她再三嘱咐娄汉祥,一定要照看好听雨。一年后,娄汉祥为听雨招赘了一个女婿。新姑爷是一位徽州破落盐商的公子,名叫峁世堂。峁世堂风流倜傥,聪明过人,在生活上也极有情趣。平时,他帮着岳父料理些生意上的事情。闲暇时,夫妻二人或是写诗作画,或是下棋弹琴,或是到戏院看汉调楚腔,回到家里,夫妻二人再对唱一番。然而,结婚未满百日,一场大祸降临到娄听雨的头上。峁世堂一位武昌的朋友结婚,夫妻二人过江祝贺。回转时,渡船倾覆。娄听雨得救,峁世堂却葬身鱼腹。沉重的打击,简直要了娄听雨的命。她整整五年闭门不出。娄汉祥想尽了法子,也无法让女儿告别痛苦的过去。娄听雨每日里坐在古琴边,弹奏着悲怨的乐曲,哀叹自己比母亲还要凄苦的命运。每到下雨时,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便想到母亲别出心裁为她取的名字,总是禁不住大哭一场。娄听雨既是船王之女,也是名妓之女。她在社交场合的消失,少不了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她这份对亡夫感天动地的情感,感动了许多人,也吸引了许多人。向往者趋至若鹜,求见者纷至沓来,其中不乏汉口码头的名士显贵。娄听雨拒绝会见任何人。五年间,与她见面的唯一男人,只有疼她爱她的父亲。

娄听雨闭门听雨楼,夫人娄许氏,老夫人娄任氏至为关切。当初,迫于礼教与家规,出身卑微的儿媳小桃红未能入住娄公馆。而今,小桃红香魂早逝,留下了孤女听雨。小桃红出身青楼,听雨毕竟是娄家的骨肉。婆媳二人几番着人前去,要将听雨接进府中,都为听雨所婉言谢绝。听雨说,她思念母亲,住在听雨楼里,就好像仍然住在母亲身边。娄许氏向婆婆提出,要去听雨楼探望听雨,婆婆也正有此意。听雨楼是蓄妓之地,是一个青楼女子住过的地方,如此贸然前去有失体面,只好作罢了。一晃就是五年,市井闲言迭出。一个重礼义的豪门,怎么能把一个孤女弃于一旁而不闻不问!左右为难的娄家婆媳,只得置尊严于不顾,放下架子来到听雨楼,看望沉溺于痛苦之中的听雨。看到听雨面容憔悴,神情恍惚的模样,婆媳二人伤心地哭了。听雨也跟着哭了起来。这女伢心虽倔傲,却依然有着与生俱来的自卑。母亲去世以后,她想祖母,也想大娘,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她不敢想象,她们会到这听雨楼来,看望一个青楼女子留下的孤女。老祖母心里明白,孙女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应该能得到解脱的。时间过去五年,也应该有个新的面貌出现了。她进得听雨楼,哪样话也不说,哪样事也不问,只说是五年不见孙女了,心里闷得慌,想要孙女陪着去火官庙去看一回汉调。娄听雨虽说并不情愿,却也无法推辞。

娄听雨在丧夫五年之后,终于迈出了听雨楼的门槛。娄听雨出门看戏,刹时间成为码头上的一大新闻。有了第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火官庙成了娄听雨常常光顾的地方。娄家的亲朋戚友,冲着老夫人的面子,都纷纷前来作陪。一些馋猫似的男人们,都以能在火官庙里一睹听雨楼小寡妇的芳容为快事。火官庙戏班的生意,一时间竟好了许多。

老祖母的这一招,使娄听雨在痛苦的泥潭里挣扎五年之后,终于得以抽身。此后,娄汉祥只要稍有闲暇,便陪着女儿进火官庙看戏。戏场成了娄听雨打发时光的最好场所。心情好转,娄听雨过于白皙的脸庞,开始增添红润;过于清瘦的身段,开始变得丰腴。二十三岁的孀妇,焕发出了少女般的容光。原日,每当父亲生日,娄公馆寿筵过后,母亲还要在听雨楼为父亲唱一个堂会。堂会上,母亲还必定要粉墨登场,亲自为父亲唱上一曲。娄听雨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学唱过汉调,不论西皮、二簧,都能哼几句。戏场的一来二往,勾起了娄听雨学唱汉调的兴趣。娄汉祥为了让女儿高兴,自然求之不得。娄听雨提出要参加霓裳社,娄汉祥觉得不妥。霓裳社里,是一色的男票友,孀居的年轻寡妇,是不宜在那种场合里出现的。娄汉祥不惜花费高价,把老一代的江汉名旦余凤娇请进了听雨楼,让娄听雨拜师学艺。余凤娇告别舞台多年,专以授艺为生。年过古稀的老者,身子骨倒也结实,教起戏来,手眼身法步,一点也不含糊。娄听雨哪天想学戏了,知会一声,余凤娇便会坐着马车,带着一班文武场面,来到听雨楼教娄听雨唱戏。

娄听雨学戏,有着天生的灵性。没几个月,她便学会了不少的戏。通过学戏,娄听雨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精神力量的世界。戏文里的一个个女性角色,有着不同的命运,悲欢离合,无不牵动着娄听雨的心;荣辱沉浮,无不对娄听雨产生震撼。娄听雨最为欣赏的人物,便是贫贱不移,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她常想,自己若有个薛郎,也会在寒窑苦等他十八年的。可叹的是,自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一出《武家坡》,她学得格外尽心。她对这出戏深刻独到的领悟,得到了师父余凤娇的赞许。娄听雨起心要像母亲一样,在听雨楼里为父亲唱一个生日堂会。到时候她要粉墨登场,唱一回《武家坡》。

娄听雨学戏时,戏中的薛平贵由师父余凤娇替代。到粉墨登场时,就必须有一个须生与她配戏了。往常,母亲为父亲唱堂会,都是到坤班里去请女戏子来作搭档。于是,娄听雨也请师父余凤娇到码头上的坤班里,去物色一个唱须生的坤角来和她配戏。出乎意料的是,余凤娇一连找了几个坤班,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些年来,坤角们出科以后,不到三五年,便长大成人,接着便是嫁人、生子。多数人就此告别舞台,坤班也就散了架子。找个能与娄听雨配戏的女须生,并不是那么容易。坤班畅春园里,余凤娇认识一个叫唐醉春的须生,唱功做功都不错。让她来和娄听雨配戏,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余凤娇找到畅春园,班主告诉她,三天前,唐醉春跟着一个富商去了上海。余凤娇还认识一个叫吕顺龄的女须生。她是在坤班遐龄班学的戏,后来嫁给了江湖班的一个戏子。余凤娇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在鹦鹉洲上的龙王庙里,找到了吕顺龄唱戏的的丈夫。不巧的是,吕顺龄正身怀有孕,即将临产,不能来和娄听雨配戏。为此,娄听雨好不晦气。合适的坤角找不到,若是要唱这出戏,就只有和男角配对了。一个年轻的孀妇,尤其是娄听雨这样的孀妇,是绝不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配对唱戏的。娄听雨泄气了。为父亲唱生日堂会的打算,也就这样落空了。

说来奇巧。霓裳社里,张复礼跟师父杜凤生学的戏文也正是《武家坡》。他坚持要找票友同台,正找不到合适的角儿配对。桂凤生和余凤娇同出于道光年间的凤翔科班,师兄弟常有联系。当桂凤生向余凤娇说起此事时,余凤娇便也将娄听雨的情形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