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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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古道虫帮(1)

浦阳镇西北十五里,有一片连绵的山丘地。青翠欲滴的白蜡树,如同起伏的绿色波涛,一望无际。山丘间洼地上的村子蜡树湾,三十多户人家都姓杜。张恒泰的小妹妹张荷香,嫁给了这里最富庶的人家,妹夫名叫杜昌平。

蜡树湾杜姓人家的祖上,颇有一番来历。万历年间,河南信阳人杜长林从军戍边,来到了湘西五寨司。这时候,朝廷为了扼制腊尔山的苗民起事,修筑了一条长有三百余里“边墙”,派有七千八百名兵丁驻守。杜长林在一个叫司坪的哨所,日夜传签巡墙。杜长林身高六尺,臂力过人。他手持一把铁铸大刀,重有六十八斤,能舞动自如。一次,从腊尔山来的上千苗人,聚集边墙之下,扬言要捣毁边墙,踏平五寨司。面对着剽悍的苗人,驻司坪的把总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只见那杜长林不慌不忙,走到边墙之上,舞起了手中的铁铸大刀。大刀的光影绕着他的身子,形成了银色的光环。苗人的无数弓箭齐向杜长林射去。所有的箭矢都被杜长林舞动的大刀挡住,或散落在墙头,或斩断成两截。苗人见有这等高人出现,只得悄悄儿收兵。没几年,杜长林便由一名戍卒一路擢升为百户、把总,后来在得胜营当了一名千总。杜长林虽是武艺过人,却无心久恋军旅。在朝廷撤拼屯军时,他离开了营伍,并得到优奖。蜡树湾一带原日由屯军耕种的五十亩良田,以及附近的山上的白蜡树林,全都归在了这位卸任千总的名下。中州汉子得以在湘西安身立命。杜长林的子孙们,一代代在这里繁衍,形成了这个杜姓人的村落。杜姓族人虽告别军旅,却禀承先人遗风,个个都习得一身武艺。“蜡树湾的拳脚”,在浦阳一带无人不晓。蜡树湾的杜家祠堂里,至今仍存放着老祖宗留下的那把六十八斤重的铁铸大刀。

杜姓人的经济进项,主要来源于山上的白蜡树,其次才是田里出产的稻谷。白蜡不但可以作为药用,而且由于它的熔点较蜂蜡、石蜡为高,是制作蜡烛的最佳原料。历代宫廷照明的蜡烛,便大多是用白蜡和乌桕油制成。宋代以来,湘西辰州和沅州出产的白蜡,一直是解送京城的贡品。白蜡使蜡树湾成为浦阳一带最富庶的村寨。杜昌平是蜡树湾首富。他的父亲,曾是杜姓人的族长。父亲过世以后,他继承了族长的位置。杜昌平一家,令人刮目相看。不是这样,浦阳镇头牌油商的女儿,是不会嫁到这里来的。

白蜡的生产过程特殊。蜡农有谚:“云南出子不出花,湖南出花不出子。”“子”即白蜡虫,“花”即如同银花簇簇的白蜡。白蜡虫是一种很小的蚧壳虫:雌虫专司生育儿女,繁殖后代;雄虫寄生在白蜡树上,它的分泌物便是白蜡。湖南有白蜡树而无蜡虫,蜡虫的产地却远在三千里外的云南昭通一带。每年,湘西辰州和沅州的蜡农,都要组成庞大的“虫帮”,沿着古老的驿道,去到滇黔边境的乌蒙山区,采办蜡虫。世代以白蜡为业的杜姓族人,不知从何时起,立下了这样的家规:凡杜姓男丁,无论你的家庭多么富有,都必须跟着虫帮作一次西行。通过这种蜡农沿袭的艰苦行程,使子孙的意志得到磨砺。

张荷香嫁到蜡树湾,为杜昌平生了两个儿子:英忠和英孝,兄弟相隔两岁。英忠从小就壮实得像头水牯,英孝却是个只怀了七个月不到便降生的伢儿,自幼儿瘦弱得像根豆芽菜。杜昌平继承行武家风,亲自教两个伢儿习武。身体孱弱的英孝,自然比不上壮实的哥哥。杜昌平请了一位名叫粟鹤龄的秀才,来教两个伢儿的私塾。英忠迷恋习武,不思书本;英孝迷恋书本,疏于习武。有人说,杜昌平生的两个伢儿,老大长得壮,天生是习武的坯子,来日必定高中武科;老满生得文弱,正是读书的好材料,考个把文秀才十拿九稳。合起来,杜家正好是文武双全。听到这些话,杜昌平颇为得意。

杜英孝是个心高气傲的伢儿。单薄的身体,滞碍了他武功的长进。说起读书,也不过是天份平平。从十四岁开始,他一连三届被父亲送去辰州府参加童子试,每次都是名落孙山。父亲非常丧气,儿子却不以为然。杜英孝觉得自己的文章并不比那些榜上有名的酸秀才差。他没能榜上有名,是考官有眼无珠。

去年春天,十八岁的杜英忠跟着虫帮西行云南。多少年来,跟帮的少爷们大多是空手撂脚跟着走一趟。杜英忠自幼儿习武,炼得一身筋骨。他在回程时,也和雇请的脚力们一样,三斤二两一包的棕包蜡虫,挑着四十包上路飞跑。像他这样能吃苦耐劳的伢儿,在蜡树湾绝无仅有。回来以后,杜英忠就和张家溜的一位张姓女子成了亲;秋天,辰州府开武科,英忠中了武秀才;冬天,那位张氏女子又身怀有孕了。短短一年时间,杜英忠跟帮西行,红鸾添喜,金榜题名,妻子又有了妊娠。喜事接踵而来,令杜昌平夫妇整天喜得嘴巴合不拢。他们鼓励英孝,一定要以哥哥为榜样,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光宗耀祖的杜氏子孙。自恃才高的英孝,觉得自己不会比哥哥差。眼下,又到了虫帮上路的季节,杜英孝决心以一次出色的跟帮西行,证明自己也是真正的男子汉,甚至比哥哥还做得更好。这天,他经过上房的壁脚,意外地听到了父母的一场争论。

“英孝的身体差,跟帮去云南的事,是不是先缓一缓,等到来日他身体好些,再去也不迟。”这是母亲的声音。

“不行!绝对不行!”父亲说得铁定:“我们不能因为英孝的身体差,就坏了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再说那邬家的月娥比英孝大两岁,都已经十九岁了,亲家几次催着早点接亲。伢儿若是没跟过虫帮就忙着成亲,是要被笑话的!”

“英孝不足月就出生,从小体子弱,这来回六千多里……”母亲说话时,声音在颤抖。

“嗨!你怎么把事情看得这样严重。杜家的一代代男儿,在这条路上走了几百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嘛!去年,忠儿不但跟帮押运,肩上还挑着四十个虫包。孝儿好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汉,要他肩不挑,手不提,空手撂脚走一趟云南,应该也是可以的。”父亲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孝儿跟忠儿没法比啊……”上房里,传出了母亲的啜泣声。

英孝忍不住了。他的猛地推开房门,突然站在了父母的跟前。那白皙而瘦削的脸膛,此刻变得绯红。他气呼呼地说:“爹!娘!你们莫争了。若被外面听见,是要被笑话的。我不是篾扎纸糊的,不是草编泥捏的。我是个大男人。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坏在我手里。老祖宗走过的路,我是一定要走的。娘!您就放心让我去吧!孝儿不会出事,也不会给爹娘丢丑的。”

听了儿子的话,杜昌平异常兴奋。他走上前去,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这才是杜家的子孙。你去跟虫帮上云南,屋里给你准备办喜事。到了秋天,再去辰州府考上个秀才,我们这个家也就称得上文武双全了!”

四年前,杜英孝同船溪驿一位叫邬月娥的女子订了亲。这邬月娥的父亲,是刘金莲母亲刘邬氏的隔房哥哥,叫邬世顺。模样儿光鲜的邬月娥,从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识文断字,是个才貌双全的女伢儿。早些年,刘金莲常到船溪驿看望外公、外婆,看着小表妹出落成大姑娘,便逗她说:“小表妹你实在是太光鲜了,表姐一定要给你做个媒。”邬月娥晓得表姐的婆家和娘家,都是浦阳镇上的头牌大户。她做媒的人家,也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经意的玩笑话,撩动了小表妹的春心。她含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嫩皮细肉的双颊,顿时红得像三月的桃花。碰巧,刘金莲到蜡树湾给荷香姑姑拜寿时,得知小表弟英孝还没有订亲,便立刻想到了船溪驿的小表妹邬月娥。平生第一次做媒人的刘金莲,为这门亲事,走了两趟船溪驿。对于蜡树湾的大户杜昌平,邬世顺是有所耳闻的,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然而,邬世顺是个老成的人,尽管碍着外甥女刘金莲的面子,他也没有立刻答应亲事。杜家的家境,虽然是没得说的,但男伢儿本身究竟如何,还必须细查细访。这种事情的查访并不难。不费功夫,他便了解到,英孝聪明在行,模样也不丑,就是身体单薄了点。单薄的身子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儿会变得壮实的,不能成为结亲的障碍。刘金莲第二次登门时,邬世顺便应允了这门亲事。邬月娥年长杜英孝两岁,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大姑娘,早到了嫁人的年龄。为此,邬世顺几次催促过媒人刘金莲,希望早把喜事办了。奈何蜡树湾的杜姓人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男人如果没有跟过虫帮,便不算是男子汉,是没有资格做新郎的。让英孝走一趟云南,回来就把婚事办了,不但是父母的愿望,也是岳家极力赞同的事。

每年的春分节后三天,是浦阳虫帮铁定动身的日子。光绪八年的春分节是二月初三。二月初六这天,杜英孝跟着虫帮开始了西行的漫漫程途。杜昌平家的两个管事,龙宝和石成,每年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参与虫帮采办回一年所需的蜡虫。这年,他们除了采办蜡这外,还要照顾好与他们同行的小少爷英孝。

二月初六这天麻麻亮,蜡树湾及其附近村寨的虫客们,头上裹着大包头,腰间系着草鞋摞,陆续向浦阳镇进发。白蜡是贡品,虫客当皇差,手里都举着一面小黄旗。长途跋涉的虫帮出行之前,要在三府衙门前集结,由文武官员送行,以示隆重。这天,汪通判起了个大早,他身着官服,前护后拥,站立在衙门前的石阶上。举着黄旗的虫客们,来向他领取《通关文牒》。汪通判每发放一张文牒,便道一声“一路平安,多多保重!”显得神圣而悲壮。当汪通判把《通关文牒》发给杜英孝时,除了重复那句话以外,还特意在英孝的肩膀上摁了摁,似乎在说,你这伢儿能吃得了这份苦吗?三年前,段千总卸任。黎明时分,继任的胡千总亲自率一队绿营军,也赶到了三府衙门前。他将兵丁悉数交给汪通判。为了保证虫帮的出行安全,将由这支全副武装的营伍递送到凤凰。这种递送的营伍由沿途的大小衙门发派,直到云南昭通一带的虫山。

在三府衙门壮行的鞭炮声中,在威武雄壮的绿营军护送下,虫帮上路了。杜英孝举着小黄旗,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显得异常兴奋。黄昏时分,虫帮一行四百多人,连同护送的绿营军,进到了山中小镇踏虎桥。入夜,虫客们聚集在桥头的天王庙,烤着霸王火,摆着龙门阵,烤吃着带来的糯米糍粑。半夜过后,他们便围着火堆打起顿顿眼闭来。杜英孝是第一次跟虫帮,也是平生的第一次走长路外出。龙宝和石成觉得不能让小少爷跟着虫客们受苦,给他在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歇店里开了个房间。一天长路走下来,杜英孝的两只脚板都打起了血泡。店家听说客人是蜡树湾大户杜昌平的公子,格外的照顾,飞快打来了烫脚水。起泡的双脚,浸泡在热水里,疼痛钻心。杜英孝不叫不哼,咬着牙,硬挺着。烫过脚,他便去到客房,钻进了冰冷的印花布铺盖里。路途劳累,使得他浑身如同散了架子,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睡到半夜,杜英孝被那满床乱爬的臭虫咬醒了。杜英孝点亮了桌子上的桐油灯,掀开被窝一看,天哪,那上面的臭虫,就如同河滩上的湖鸭,成群结队地奔跑着,散发出难闻的臭气。再看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臭虫咬起的泛红的坨坨,又辣又痒。杜英孝不敢再睡了。他想穿衣下床,屋里没有生火,山里春寒难挨。他只得背靠着板壁坐在床上。没想到那板壁缝隙里也藏着臭虫。他靠壁的身子散发出的温热,使得臭虫纷纷爬了出来,有的竟然爬进了他的颈根。没办法,杜英孝起身下床了在房间里踱着步。他真想叫醒店家,发一通脾气。可谁都晓得,小歇店里有臭虫,并不是了不起的事,值不得大惊小怪,也就只好作罢了。天哪!这还只是个开头呀!虫帮去云南,来回六千里。这才刚刚走了八十里。往后,天晓得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忽然,他想起在动身之前,哥哥交给他一张虫帮西行的《路途记》,上面记载着他将要经过的地方。英孝解开包袱,拿出《路途记》,拨亮桐油灯,细细地看将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虫帮路途记

浦阳──踏虎桥──凤凰──松桃──玉屏──三穗──镇远──施秉──新洲──横水塘──马场坪── 贵定──贵阳──清潭──安年──安顺──小隆场──岩脚──剌冲──水城沙湾庙──威宁──得胜坡──昭通黄羊山──纯田坝──遮海──金河

杜英孝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面对着漫漫程途,心高气傲的杜家小公子,居然哭了起来。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要做个男子汉真不容易啊!他默默地坐在桐油灯下,任泪水在瘦削的脸颊上簌簌地流淌。第二天,天还没大亮,踏虎桥便开始喧闹起来。杜英孝从床上拿起昨夜解下的家机布包头,生怕上面有臭虫,抖了又抖,而后一圈一圈往头上缠裹。裹到最后时,他用还剩下的一截包头布,揩去了脸上的泪痕。老祖宗规定让所有杜家男人都必须跟一次虫帮,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从此以后,杜英孝谢绝龙宝和石成给他的一切照顾。他们睡哪里,他也睡哪里;他们吃哪样,他也吃哪样。小少爷有这等表现,让杜家的管事惊讶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