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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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生命的契约(3)

“大喜!你把老哥看扁了。”石老黑说着,把银子重新装进了麻大喜的包袱。他说:“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麻大喜是个有着一手绝艺的雕匠,离开家那么多年,空着手回到屋里,你怎么向父母交待?老哥我就是再穷,也不能要你的这些银子。石老黑讲话算数,明天一早我放人就是。”

麻大喜又从包袱里取出了银子,放在小桌上。他说:“老哥,多谢你处处替大喜着想。讲句实在话,这次能带些银子回家,固然是好事,可更重要的还是亲人的重逢。麻家有这祖传的雕匠手艺,粗茶淡饭有来吃,粗布衣衫有来穿。我就是不带银子回去,屋里人也会高兴的。这银子无论如何你要收下。”

石老黑说:“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走着悖时运。你去了贵州不久,我师父过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打到过老虫。讨了个婆娘,伢儿一个接着一个生,都张着嘴要饭吃,伸着手要衣穿。我是万般无奈才干上这个门径的。吊到这‘羊婆’时,我就立刻想到了你。我心想你和她虽有旧情,那牛年马月的事情,说不定都忘到了脑壳背后了。没想到你这样有情有义,还在为她牵肠挂肚。我又怎能做对不住弟兄的事情。我需要银钱不假。找钱嘛!有的是门路。明早我把她放了,再去吊别的‘羊牯’、‘羊婆’就是。这银子我是决不会要的。”

麻大喜恳切地说:“老哥,你听我说,我和这妇人的那点事情,都过去八年了。我想把她忘掉,不知怎的,总是做不到。今夜的事也真是鬼使神差。如若不是天下大雨,这时候我早回到麻家寨了。老天爷偏生安排了这场大雨,把我送到了铁门槛。这完全是天意呀!是天意让我来为她付这点银子,这也算是我们的最后一点缘份。我只有把这个钱出了心里才好受。你不让我出这个钱,我一世人生都不得安宁。好老哥,你就成全了大喜吧!”

麻大喜说完这番话,声音哽噎,泪流满面。这情景,着实让石老黑感动,圆瞪瞪的眼睛里,竟也被泪水湿润了。

“大喜,你莫讲了,我收下就是。”

麻大喜接着说:“明天一早,你就把她放了,送她上路,回浦阳镇。你什么也不要对她说。我为她付赎银的这件事,天底下就只你一个人晓得,不要对任何人讲,就是对你的婆娘也不要讲。如果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又会给她增加说不清的麻烦,也会给我增加赎不清的罪过。老哥,你能答应大喜吗?”

石老黑说:“我答应你。”

与此同时,张家窨子的大堂里,灯烛通明,巫师龙法胜将为重病的张恒泰“打保福”。傩事由张恒泰的大外甥康荣发发起。舅爷重病,康荣发作为张家年龄最长的外甥,邀约张家亲戚中的男丁,包括三个表妹夫熊庆坤、粟用仁和聂元光,两个姨表弟杜英忠和杜英孝,为病中的舅爷捐奉阳寿。巫师龙法胜提出,捐奉阳寿的外甥、子婿辈中,杜家的两个外甥,英忠十四岁,英孝十二岁,还属于童子身,不宜捐奉。两个杜姓外甥却非得要捐奉不可。那小外甥英孝听说不让他捐寿急得哭了起来。“天上雷公大,地下舅爷大”,外甥为舅爷捐寿岂论年纪大小。杜氏兄弟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龙法胜便也不再说了。

傩坛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照,斋供铺陈,茶酒飘香。六位为张恒泰捐阳寿的男丁们,虔诚地面朝傩坛而跪。人们聚集在大堂里,围观这充满神秘色彩的傩仪。巫师龙法胜手舞牌印,吟诵神词:

金炉内,把香焚,灯烛红莲供圣真。众姓虔诚伸恳祷,拜叩冥王作证盟。

龙法胜口中念念有词,恭请名目众多的神灵,为张恒泰保命延生。他手捧黄裱纸书写的《保状》,高声宣示:

玉皇门下出给保状一道,今据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张家弄土地祠下居住,奉圣祈禳保福,受患张公恒泰名下。奉命外甥康荣发偕姻亲晚辈人等,是以叩许十保院内保安良因一中,由是卜取今月吉日,仗师酬谢,诚心具保。公叨生盛世,幸处清时。忠孝传家,仁义处世。安民阜物,赈孤济贫。本当善果有报,福寿绵延。奈何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灾咎。沉疴痼疾,缠公福体。思圣帝掌生死人伦之柄,为下民开叩愿祈祷之门。盛德无所不通,仁慈有求即应。上拜城隍主者,庙王正神,白帝天王,五门寨官,保福会上一切神祗,移曹转案,将我等阳寿捐奉于张公名下。计开:

奉命外甥:康荣发捐奉阳寿三年

杜英忠捐奉阳寿三年

杜英孝捐奉阳寿三年

奉命子婿:熊庆坤捐奉阳寿三年

粟用仁捐奉阳寿三年

聂元光捐奉阳寿三年

凭中:元皇弟子龙法胜皈命奉行

天运大清光绪三年三月吉日发行

龙法胜一字一句的宣示,显得郑重其事。满堂人等,都在屏着呼吸聆听。所有在场的人都确信,张老爷有了这些外甥和女婿捐奉的阳寿,便可以保命延生了。六个人,每人捐奉三年阳寿,张家老爷就可以多活十八年了。宣示完毕,龙法胜拿着一支笔,要六个跪拜在地上,为张恒泰捐阳寿的外甥和女婿,在一式两份的《保状》上,画了。龙法胜作为凭中,也画了押。龙法胜将其中一份《保状》在傩坛前焚化。文书能否得到神明的首肯呢?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龙法胜的表演。龙法胜从一个布口袋中,拿出三根新砍下的陶竹和一把木槌。

“岩佬,他拿陶竹做哪样?这陶竹不是死了人才用吗?”围观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佣工轻声问岩佬。

岩佬说:“等下你看嘛!他要把陶竹插下土里。”

那人问:“那么薄,那么脆的陶竹,能插得下土里吗?”

岩佬说:“这就要看老司的法力了。把陶竹插下了土里,患良便死里逃生。若是陶竹打折了,打碎了,插不下土里,捐的阳寿再多,患良也无法消受。”

这时,只见那龙法胜手拿神香,在一杯清水的上空画起了神符,而后,他又一遍遍地念动着咒语。继而,他口衔杯中的符水,向着陶竹猛地喷去。

“这大堂里都是三合土,倒看他怎么个插法?”岩佬对身边的佣工轻声说。

龙法胜手拿木槌和三根喷过符水的陶竹四处张望。三合土地上,陶竹是无论如何也插不下去的。他的眼光,投向了大堂外的廊檐。廊檐的地上铺着青石岩板。岩板与岩板之间,有一条条缝隙。缝隙之间原来都是粘的三合土,有几个地方三合土脱落了。龙法胜走上前去,将那脱落了的三合土剜了出来,插上那三根陶竹。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拿木槌,对着一根陶竹,先是轻轻打了几下,而后猛地一槌,那陶竹便全部插到了地下。大堂里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接着,龙法胜又打没了第二根陶竹。第三根陶竹是关键。若打不下去,便前功尽弃了。他背转身去,对着傩坛虔诚一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抡起木槌,对准第三根陶竹,先是轻轻地慢敲,后是重重地快打,“嘿”地一声,那陶竹便深深地插没在那石板缝隙的泥土之中。窨子屋里立刻响起了炮竹声。那跪在傩坛前的外甥、女婿们,一个个都起了身。他们一同对着张王氏拜揖,向她表示祝贺。晚辈的孝心,令张王氏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三根又薄又脆的陶竹,居然能插入这廊檐下的泥土,这固然是老司的道艺,更说明了张家老爷的缘分和福气。

龙法胜来到张恒泰的病房,将《保状》放在他的枕边。张王氏弯下腰,轻声对丈夫说:“老爷,老司给你打过‘保福’了,你的外甥和女婿为你捐了十八年阳寿,《保状》就在你的枕头边。你的病就会好,还可活十八年。”

昏睡的张恒泰,似乎听懂了老伴的话,歪斜的嘴巴歙动着,双眼缓缓地睁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失望了,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不停地晃动。

“老爷,你要做哪样?”张王氏问道。

张恒泰的眼睛里,透出了焦急的神情。两片歪斜的嘴唇,歙动得更剧烈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康荣发对张王氏说:“舅娘,舅爷是有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他是要把想说的话写出来,这只手才老是这样动。快去拿纸笔给他。”

张王氏如梦初醒,连声说:“对!对!老爷他是要写字,梅香,快去老爷书房拿纸笔来!”

纸笔拿来,张恒泰左手握笔,在纸上写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救金莲!”

张王氏不识字,她问身边的康荣发:“你舅爷写的哪样?”

“舅爷写的‘救金莲’。”康荣发回答,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救金莲……”张王氏喃喃地重复着。天哪!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偏生忘记了,也不晓得吉八斤是不是拿着银子去赎人了?

“秀山!秀山!”张王氏大声喊叫着。

张秀山应声来到房里,说:“夫人,你叫我?!刚才我送龙法胜安歇去了。”

张王氏压低嗓门问道:“秀山,我问你,你派人拿银子去赎金莲没有?”

“还没有,一百两银子,我作不了主,在等着你发话。”张秀山说。

张王氏埋怨起张秀山来。她说:“嗨呀!你是怎么搞的,你不见我都急糊涂了吗?我不发话,你也不提醒我。这样的事情,你就是作了主,我也不会责怪你的嘛!你快拿着银子,要吉八斤带上轿夫,明天绝早动身去铁门槛赎人。”

众人这才晓得,是少奶奶被铁门槛的盗匪吊了羊,老爷才气得中了风的。真是祸不单行!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张王氏,这样大的事情,怎不早对他们说?张王氏结结巴巴,说是怕讲了出来屋里会乱套。张王氏的话叫众人哭笑不得。

四更过后,吉八斤便带着两个轿夫上了路。他们空手撒脚,顺着官马大路飞奔而去。过了麻家寨,天才大亮。他们继续前行,突然间,两个轿夫感到奇怪,前面的路上怎么会有人抬着他们的轿子在下山呢?

“八斤,前面那顶轿子是我们的。”

“你们没看错?!”

“自己的轿子,还会不认得!”

他们一行快走近轿子时,两个轿夫突然放下轿子,对着他们高声喊叫:“人和轿子都在这里,我们没事了。”

话音未落,两个轿夫打了转,飞也似地奔跑上山,消逝在官马大路拐弯处。

吉八斤立刻迎了上去,掀开轿帘,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刘金莲下了轿子,没好气地说:“怎么回事?!等你们赎人,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家就这样把我放了。我晓得是怎么回事?!”

吉八斤见刘金莲生了气,便把两天来张家发生的事情,向她作了通报。刘金莲得知是出了这种特殊情况,心里就是有气,也不好发作了。

刘金莲坐在轿子里,心中疑团难解。铁门槛的盗匪怎么会这样便宜她?他们没有按照原来的要价,一百两银子赎人,一两银子也不要,就这样把她放了?盗匪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真叫刘金莲琢磨不透。

刘金莲回到张家窨子。下得篷轿,就直奔公婆的卧房,去看望公公张恒泰。病榻前,坐着婆婆和大姐松英。

“娘!大姐!我回来了。”

“金莲哪!娘没有早去把你赎回来,让你受苦了。”张王氏说。

刘金莲去到病榻前,对着公婆满怀愧疚地说:“都是金莲不好。若是听爹的话,带着保镖走,就不会惹出这场祸,爹爹也不会得这场病了。好在家门有幸,吉人天相,爹爹病体已经好转,金莲也平平安安回了家。”

病榻上的张恒泰,望着儿媳露出了微笑。张家窨子不能没有这个妇人。

傍晚,一条从汉口回来的麻阳船,又带来一个翠珠捎给刘金莲的布包。又是一件丝棉背心。前回的那件丝棉背心,刘金莲用来孝敬了婆婆。这回,她又给刘金莲送上一件。和前次送丝棉背心一样,暗荷包里又有一张画纸。画纸上画着一幢房子。房子里,画着一个女戏子。女戏子的胯下,画着一个女伢儿。翠珠是在告诉她,女戏子已经为那天杀的生了一个女伢儿。刘金莲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两眼发直,泪水情不自禁地掉下了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