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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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学馆夜话(3)

印茂佳笑了。他放声大笑,似乎要将憋在心里种种想法,通过笑声,统统施放出来。他说:“老庚哪!今夜我讲的这些,绝对不是涮你的坛子。这些年来,我东想西想,悟出了些道理,不找个人说出来,心里就憋得慌。想来想去,只有找你一吐为快。这世上的一切神灵呀,就如同青浪滩上的乌鸦兵一样,都是人编造出来的。就说这伏波王爷马援吧,他为了江山一统,征战五溪,最后葬身在青浪滩边的壶头山上。他成了沅水两岸百姓崇敬的前朝古人。而这千里沅水滩多水险,行船放排实在是太危险了,古来不知有多少行江人葬身鱼腹。他们希望有一位河神保佑他们行江的平安。河神到哪里去找呢?谁也不会送给沅水人一位河神。河神要靠他们自己来创造。于是,他们想到了曾在青浪滩边马革裹尸的伏波将军,他便是沅水河神的最佳人选。沅水的河神就这样产生了。从此,沅水两岸便建起了一座座伏波庙里。伏波将军马援在生时绝对不会想到,在他过世千百年之后,会被人们奉为沅水的河神。有了河神伏波王爷,青浪滩上跟着船排觅食的乌鸦,也就成了王爷驾前为船排护航的乌鸦兵。”

印秀才的一番高谈阔论,张复礼觉得有道理。神灵的由来,原来如此,这倒是他不曾细想过的。原本神圣的东西,经他这一说,顷刻间变得平淡无奇了。他为此感到迷惑、惆怅。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世间的一切神灵,信则有,不信则无。他又想,印秀才这般摇唇鼓舌,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其实,他也和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对编造出来的神灵,也一样顶礼膜拜。他笑呵呵地说:“茂佳兄,你的一番高论,无非是在取笑复礼,为了一个假场伙的神鸦,花费巨资瞎折腾。其实,鸬鹚莫笑老鸦黑,你老兄也和复礼一样,彼此彼此。”

“此话怎讲?”印秀才问。

“老兄堂屋的佛龛上,可供有一尊观音菩萨的金身?”张复礼明知故问。

“有哇!”印茂佳眼珠子一转,便晓得张复礼要讲哪样。他连忙说:“呃!少老板,你难道要拿观音菩萨同青浪滩上的乌鸦打比?”

“怎么打不得比?!”张复礼说:“据我所知,这尊观音菩萨,是你请长兴瓷器行的孙老板,花了大价钱从江西景德镇买来的。请正俨法师为金身开光过后,终朝供奉,香烟不断。你可以买一尊瓷器的观音菩萨像,供在屋里。我铸了一尊金神鸦,你却拿我来开涮,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印茂佳说:“我的少老板,你可要弄明白,观音菩萨可是正儿八经的菩萨,在正儿八经的寺院里供奉着的。观音菩萨的道场普陀山,可是佛教的四大名山之一。青浪滩上的乌鸦,怎能和观音菩萨相提并论?!”

张复礼说:“那我问你,观音菩萨是不是人编造出来的?”

印茂佳被张复礼问住了,过了好久才说:“观音菩萨虽也是人编造出来的,可那是上了书的,和青浪滩上的乌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张复礼笑了:“好!你秀才以书为准。青浪滩的乌鸦虽然没上书,可三峡的、富池的、君山的乌鸦,都是上了书的,你刚才还一字一句读给我听了的呀!”

印茂佳再一次无言以对,只能笑着说:“复礼贤弟,我这回真叫做‘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了。”

“怎么说不清?!”张复礼说:“秀才你好健忘,记得有一回,我到你屋里,你和同年嫂,正从浦光寺为观音菩萨开光回来。你指着观音菩萨的金身,亲口告诉过我,菩萨本是个印度人,还是个男的。到后来变成了中国人,还变成了女身。那天,你也拿出一本书翻给我看,书的名字,我一时记不起了──”

印茂佳接过话头说:“那本书叫《癸已类稿》,里面有元代大书法家赵子昂的夫人管道升写的一篇《观世音菩萨传略》。”

张复礼接着说:“对!就是这篇文章里头,把印度的大男人,变成了中国皇帝的三公主。后来,这位三公主又成了观音菩萨。呃!那皇帝叫什么来着?”

印茂佳说:“叫妙庄王。”

张复礼问:“请问这妙庄王是哪朝哪代的皇帝?”

印茂佳摇着头说:“中国的历朝历代,好像没有个妙庄王的皇帝。”

张复礼心想,好个印秀才,真没想到,你居然也往我的笼子里钻了。他也笑着说:“哈哈!连妙庄王都没个出处,他的女儿观音菩萨,自然也就更是编造出来的了。这编造出来观音菩萨,你毕恭毕敬,我毕恭毕敬,世上的人都毕恭毕敬,香烟伺候。是不是因为这个菩萨编造得好,是一个乖生了的女儿身,慈眉善目,手持杨柳净瓶,普天之下的善男信女,才都对她顶礼膜拜!我花银钱铸造的金神鸦,虽然也是人编造出来的神,却是一只让人败兴的乌鸦。可谁个又晓得,就是这些黑不溜秋的乌鸦,千百年来,生长在激流险滩之畔,盘旋于船只木排之上,壮了多少船把佬、排古佬的胆子,也保得了他们的平安。我铸了一只金神鸦,难道真就是发宝气,就值得你拿来开涮?!”

“嗨!哪个拿你开涮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倒认起真来了。”印茂佳竭力争辩着。他说:“弟兄多久不见,好不容易见了面,不寻找些由头,哪有那么多话说?”

印秀才这么一说,张复礼没气了:“这还差不多!”

一对老庚,喝酒神聊,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壶里的酒喝干了,桌上的菜吃光了。“二十三四,月光出来鸡拍翅”。印秀才抬头看看夜空,天边镰刀似的月亮,已经隐约地闪现。吉秀华将桌子收拾干净,笑着对张复礼说:“他叔!该回去了。”

印茂佳也说:“怎么?想赖在这里不走?雕花牙床上还有人等着你哩!”

“嘻嘻!再坐一会儿,再聊一会儿吧!”张复礼这样说着。他想起婆娘嘱咐他早点回家的话,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的腻味。

吉秀华进里屋安歇了,两老庚也不再神聊。张复礼喝了一夜的酒,晕晕乎乎,感到格外惬意,躺在竹躺椅上,身子放松,眼睛自然而然便闭上了。

满嘴酒气的印秀才对张复礼问道:“怎么?不回去了,就在这里过夜?!”

“半夜三更,难得喊门。在这里睡,凉快,舒坦!”张复礼闭着眼睛回答。

带着几分醉意的印秀才,眼珠子一转,觉得这里头一定有文章。他轻轻拍着张复礼放在躺椅边沿上的手,说:“醒醒!醒醒!”

张复礼不耐烦地把手一扬:“莫吵!”

“醒醒!”印茂佳转身捏起张复礼的鼻子来。

张复礼没奈何,坐了起来。他的两眼眯起,一副瞌睡得很的样子。他说:“印秀才,做好事好啵!让我眯一下,明天清早,我还要动身去松桃、凤凰收桐籽。”

“我不管你那多,有件事情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印秀才说。

“什么事?”

“你这花花公子,是不是在鹦鹉洲上的芳草第里金屋藏娇了?”

印茂佳这一问,把张复礼瞌睡全赶跑了。他连忙辩解:“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印茂佳笑了,说:“哼,要是你在汉口不拈花惹草,剁我的脑壳做蒲团!”

“扯卵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张复礼说。

印茂佳说:“哼!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秀才不出门,能知你在汉口的事。常言好,久别胜新婚,你张复礼正当年,可偏生不想那回事。一定是吃了新鲜菜,腻味起陈腌菜来了。刚才,你明明瞌睡来了,我一说这事,你的瞌睡便全都没有了。想必是我点中了你的穴堂,才使得你这样紧张。你说对不对?”

“没有的事!什么事情从你印秀才嘴里出来,假的都变成真的了。”张复礼笑着说。

“我把话讲在这里,有朝一日,秀才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差。”印茂佳把握十足地说。

张复礼说:“好啦!好啦!闲话少说,去睡吧!”

“实在回不去,我叫秀华起来给你开个铺。”

“不必了。就躺在这里睡,蛮好的。”

“真没办法!你都不回去陪婆娘,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在这里将就一夜了!”说着,印茂佳往竹躺椅上一倒,闭上了眼睛。

张复礼躺卧在竹躺椅上,许久都没有睡着。他心想,这个酸秀才也真够厉害!虽是在打冒诈,却也真让他说对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时,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明天还要动身去凤凰、松桃。他静下心希望能够入睡。不知怎的,婆娘“早点回来”的叮嘱竟出现在耳边。刚才酸秀才打了个令人叫绝的比方:新鲜菜和陈腌菜。殊不知印秀才所说的陈腌菜,在他手里从来就没有新鲜过。他对她的恶心与腻味,并不是现在才有。夜里回家难得喊门并不存在。他是为了逃避那句“早点回来”,才决定今晚就睡在这把竹躺椅上。

直到天亮之前,张复礼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