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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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学馆夜话(1)

张复礼回到浦阳镇,备办销售给洋人的桐油,刹时间成了码头上的头号新闻。同洋人做桐油生意,在浦阳还是头一遭。去年镇上就传言,洪江的油号把油卖到了外国。如今镇上的“顺庆”也和洋人做起了买卖。对于“顺庆”的成功,自然是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张恒泰再三嘱咐家人,同洋人做生意的事,切不可过分张扬。现在还只是碗里罩着的骰子,不晓得能不能做成?做成了,还不晓得能不能赚钱?

这天,张复礼同长疤子喝酒过后,从望江楼出来,遇见了万隆油号的老板唐志兴。

“唐叔!”张复礼有礼貌地拱了拱手。

唐志兴迎了上来,拍着张复礼的肩膀,问道:“几时回来的?”

“昨天。”张复礼回答。

唐志兴双手扳着张复礼的肩头,上下端详着说:“恒泰兄有福气呀!养了个好崽。长得一表人才,做生意更是好角色。听说还和洋人做成了生意,是吗?”

“八字还没一撇哩!人家只是有意向。就是做成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钱赚?”张复礼把话说得有余地。

“哈哈!”唐志兴笑着说:“唐叔我生意再差,也不会抢‘顺庆’的彩。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能力啊!”

张复礼说:“唐叔,你说到哪里去了!生意场上,从来就是有钱大家赚的。”

唐志兴说:“‘顺庆’的油,‘伏销’过后,只怕卖得差不多了吧!”

“是的。”张复礼说。

唐志兴说:“那卖给洋人的油,还得要重新再办啰?!”

“是的。”张复礼说。

唐志兴问:“正好‘万隆’还有点存货,你什么时候要?”

张复礼回答:“八月间,万寿宫上会过后,我押船运走。”

唐志兴说:“那好,到时候我们再说吧!一言为定。”

詹姆斯要的桐油样品,必须在新桐采摘前的九月从汉口发货。如今“顺庆”的库房里,既无籽又无油。要保证詹姆斯的货,必须采办桐籽重新榨油。这个季节,桐籽该上榨的都上了榨,哪里还有没上榨的陈桐籽?唐志兴有现成的桐油愿意转让,当然求之不得。张复礼随即向父亲禀明。张恒泰却不放心,他说:“今年的生意难做。唐志兴的桐油,是还有些没出手。可莫忘了,‘万隆’和‘顺庆’从来就是对头。他主动找上门来,只怕是另有图谋啊!”

张复礼说:“是不是着人去问个价钱?划得来,我们跟他买。划不来,我们另想办法就是。”

“着人去问,唐志兴肯定是狮子大开口。”张恒泰说。

第二天,张复礼着张秀山去万隆油号问价,唐志兴乐乐呵呵,以礼相待,就是不说价钱,只说不要忙,到时候再说,不会让“顺庆”吃亏的。唐志兴的这一手,立刻使张家感到为难。若是就靠着他的油,到时候他卡短喊个天价,纵然生意做成,“顺庆”也没得钱赚。不能吊死在“万隆”这棵树上。张恒泰提出,再去问问其它油号。若有存货就早早买下来,保证万无一失。这时候,长疤子急匆匆来找张复礼,说有要事相告。张复礼将他引到了后堂。长疤子说:“张哥!你千万不能靠着‘万隆’卖油给你。”

“你怎么晓得我靠着‘万隆’的油?”张复礼问。

“这你莫管。”长疤子说:“‘万隆’不但要卡你的价,他还邀了镇上所有的油号,大家一起来卡你的价。”

“有这事吗?”张复礼或信或疑。

长疤子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错,你相信我好了。”

“你是怎么晓得的?”张复礼问。

长疤子说:“嗨呀!这个你就莫多问了。我是受人之托,特来向你通报。”

张复礼说:“你受人之托?!是受何人之托?”

“他不让我告诉你。只说是,你赶紧别处买油,千万不能靠镇上其它的油号卖油给你。”

尽管长疤子不愿意说出托他传话的人,张复礼却早就猜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此人的通风报信,是在投桃报李。情况紧急,张复礼提出立即着人下乡收购桐籽。有些桐农为了卖得好价钱,常把桐籽存到第二年的伏天。这种桐籽水分少,榨出来的桐油成色最好。张复礼的想法得到父亲的首肯。老者决定,由他、复礼和秀山,三人分头带着下手,到附近的几个县的乡下去收购。

“爹!你这晌身体总是不舒服,三天两头喊脑壳痛,脑壳昏,这大热的天,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那怎么得了!您是不能去的。”说话的是刘金莲。

张复礼也跟着说:“是的。天气太热了,下乡收桐籽,少不了要骑坡过界,您都这大年纪了,是吃不消的。”

“没事,我还是去吧!多个人,就可以多去几个地方,收到的桐籽总会要多些。我们是头回同洋人打交道,要做得漂亮,才会有二回生意。”张恒泰说。

刘金莲快言快语,说:“这样吧!爹爹!您莫去,我去!”

刘金莲语出惊人,在场的公爹、丈夫和管事,一时间全都发了懵。

张恒泰首先表示反对:“不行!不行!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去乡下收桐籽?”

张秀山说:“少奶奶,下乡是很苦的。”

张复礼也说:“金莲,这怕不行吧!”

张复礼刚落声,刘金莲就说了一大通:“这有什么不行的!古时候的穆桂英还领兵打仗哩!谁让我来张家做媳妇,我要和大家共度难关。不就是收点桐油籽吗?我都想好了,火房里的岩佬是麻阳人,他也多年没回老家了。就让岩佬同我做伴,一起坐船去麻阳。一来收购桐籽,二来也让他回趟老家。说句实在话,整天沤在这窨子屋里闷得慌,我正好出去散散心。”

几年来,张恒泰通过观察,认定儿媳是个能干的人。如今,他一天天老了,可生意还得做下去。汉口的庄号上,离不开儿子。将来浦阳镇上的生意,就只有让儿媳来打点了。收桐油籽也不是什么难事,就让她试试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事必须儿子同意。他问道:“礼儿,金莲说她要去收桐油籽,你看如何?”

父亲出了这样一道难题,张复礼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这时,刘金莲冲着张复礼说:“说呀!有什么不行的?我跟岩佬同去,麻阳佬又不会吃了你的婆娘!”

“你硬是要去的话,那就去吧!”张复礼终于表了态。

张恒泰说:“金莲,难得你的孝心,你就代替我去吧!你坐着船到麻阳沿河一带去收,收得一斤是一斤,收得一两是一两。离河边远的山里,你就莫去。”

几天来,张复礼一直想去同印秀才摆龙门阵,由于七七八八的事情,一直没有去成。那印秀才也通过他的学生钰龙,搭了几次信来,说是让张复礼到他屋里喝酒。刚才龙儿放学,他又再一次搭信。下乡收购桐油籽,他要到凤凰、乾州一带,只怕会有十天半月,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不能让印秀才老是惦着自己,张复礼决定在下乡之前,去拜望同龄好友。快吃夜饭了,张复礼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还往门外走。张王氏叫住了他:“都快吃夜饭了,还到哪里去?”

张复礼笑着对母亲说:“想找个地方混餐饭吃。”

“这时候到人屋里吃饭,让人家措手不及,多不好,还是吃了饭再去吧!”张王氏说。

“不要紧的,他是去印秀才屋里。印秀才搭过好几次信来,让他去摆龙门阵。刚才龙儿放学,他又搭了信来”刘金莲帮着丈夫回话。

“既是这样,那就去吧!”张王氏说。

婆婆发了话,刘金莲便对丈夫说:“娘让你去你就去吧!早点回来。”

刘金莲强调“早点回来”。张复礼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可对于这婆娘,他已经提不起兴致了。

时近黄昏,从乡里来浦阳街市卖货购物的人,都已经打转身了。石板路上,行人已渐稀少。街道上大多数的店铺,都打烊关门。剩下的,只是那些卖饮食的摊店,他们一直要营业到夜深。张复礼走在大街的石板路上,和路旁熟识老板、摊主打着招呼。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板,散发着闷人的热气。走进瞿家弄时,情形便好得多了。南北向的弄子,两边窨子屋的高墙,挡住了灼热太阳的照射。石板路给行人渗透出沁人心脾的清凉。张复礼感到分外清爽和舒坦。

印家的祖上,从浙江绍兴来到浦阳经商,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不知从何时起,印家弃商从文,秀才、举人出了不少。印茂佳的高祖父绍清公就曾高中举人,步入仕途,到云南任过知府。张复礼走进印家铺着石板的小院。小院里,摆放着各种盆栽花木。石砌花坛上的山茶树,便是当年绍清公从云南带回来的。茶树上能开出红、白两种茶花,在浦阳堪称一绝。可惜眼下不是茶树开花的季节。印秀才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料想是老庚到了,便迎了出来。

“张大老板,你总算来了!”

张复礼将携带的纸包,顺手放在花坛的边沿,而后连连拱手:“秀才大人的金牌,下了一道又一道,焉有不来之理。”

这时,吉秀华出得门来,将一桶吊井水,泼洒在院子里的岩板上,使小院的夜晚变得更清凉。张复礼连忙上前打招呼:“同年嫂!”

“他叔,你来了就好,要不,他一天到晚念叨个没完。”吉秀华笑着说。

印秀才和张复礼一道,将一张竹桌子和两张竹躺椅,搬到了山茶树下。两人躺在竹躺椅上,悠然自得,格外惬意。吉秀华将一瓦壶凉茶放在竹桌子上,再往两个杯子里斟上凉茶。张复礼从躺椅上起身,喝了一口凉茶,对印茂佳不无羡慕地说:“茂佳兄,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印茂佳没起身,说:“少老板,竹篱茅舍怎比得上鹦鹉洲上的芳草第啊!”

“怎么?你也晓得我在鹦鹉洲上置了房子?!”张复礼诧异地问。

“哈!张家少老板,这回可风光了!”

“茂佳兄,你取笑我!”

印茂佳也笑着起身,坐到了躺椅上,历数起张复礼近些日子的“风光”来:“说得不对吗?大船下青浪滩,滩师打死一只乌鸦,你承诺陪一只金乌鸦,风光了一回;到了汉口,打造一只金乌鸦,遇上了洋人,你又风光了一回;把金乌鸦送到伏波庙来开光,那种风光,就更不消说了;回到浦阳镇上,满街的人都在说,‘顺庆’洋人挂上了钩,生意做到了九州外国,而且还在鹦鹉洲上买了一幢像模像样的房子,张大老板又再一次得到风光!”

“怎么?这些事情你全都晓得?!”张复礼问。

“哈哈!”印茂佳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复礼贤弟,你说呢?”

张复礼连声说:“对!对!真是一点也不错。”

吉秀华用红漆条盘端来了酒菜。一碟苦瓜炒肉,一碟青辣椒炒火焙干鱼,一碟酸辣椒炒干萝卜皮,一碟卤豆腐干伴油炸辣椒,还有一碗丝瓜汤。按照规矩女人和伢儿都不能上桌席,只能在里屋另吃。客人吃的好菜,没有他们的份。张复礼过意不去,说:“同年嫂,你和伢儿也来一起吃。我是茂佳的老庚,不是外人,不要紧的。”

“他叔,你和茂佳快吃,摆龙门阵。”吉秀华说。

张复礼说:“那就让伢儿来吃。”

“两个伢儿都吃过了。”

“同年嫂,你请稍等。”

张复礼这才想起,他还给两个伢儿带来了礼物。他从花坛边沿拿起那个纸包,打开是两段机织的洋布衣料。他说:“这是在汉口洋行里买的英国机织布,拿去给两个伢儿各人缝件衣穿。”

“他叔,让你破费了。”吉秀华拿着上好的洋布衣料,爱不释手。

“一共买回来五段:龙儿一段;刘家的两个伢儿两段;还有两段,就拿到这儿来了。”张复礼无非是要说明他和印秀才的情谊。

“毓儿!蕙儿!”印秀才听出了张复礼的言下之意,连忙对着里屋叫唤。

印秀才的一双儿女,应声自里屋出来。男伢毓儿十来岁,女伢蕙儿七、八岁。印秀才说:“快来给同年叔请安!这位同年叔,对你兄妹二人非同一般啊!”

“同年叔!”毓儿、蕙儿对着张复礼鞠躬。

吉秀华说:“这是同年叔从汉口给你们带来的洋布衣料,快多谢同年叔!”

“多谢同年叔!”毓儿、蕙儿再次对着张复礼鞠躬。

张复礼说:“够了!够了!这么懂得礼性,不愧是书香门第的伢儿。”

“你屋里龙儿,也是很懂礼性的。他每天来这里上学,见了我,师娘!师娘!叫得清甜的。”吉秀华说。

“都是老师的教育有方呀!”张复礼这样回应着。他不希望再多多说到龙儿,便立刻笑着将话题岔了过去:“哈哈!茂佳兄,我们喝酒。”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如洗的碧空,点缀着闪亮的星光。星光下,竹桌子上的酒菜依稀可辨。今夜的菜,都是带辣味的下酒菜。有新鲜辣椒、酸辣椒,还有油发辣椒。俩老庚频频举杯,喝酒吃菜。秀才娘子怕他们看不清夹菜,送来了一盏罩着玻璃的马灯,印秀才却说:“要灯做哪样?还怕吃进了鼻子里?!”

“对!点灯做哪样!这样就蛮好。”张复礼也觉得不点灯更有情趣。

酒过三巡,同龄伙伴的话便渐渐多了起来。踌躇满志和张复礼得意洋洋。他说:“茂佳兄,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次去汉口,自从我在青浪滩的伏波庙里答应赔给王爷一只金神鸦之后,一切都是那么出奇的顺遂!”

“你的意思,是那只金神鸦保佑了你咯!”印茂佳说。

张复礼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这种事情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怕硬是有那么一点哩!”

印秀才说:“你相信青浪滩上的老鸹是伏波王爷的乌鸦兵?!”

张复礼说:“这还有什么不信的?!上上下下的船只,只要一到青浪滩上,那成群的乌鸦,便飞来护航。这等稀罕的事情,普天之下哪里还会有?它们不是伏波王爷的乌鸦兵,那又是哪样呀?”

“哈哈!”印秀才大笑起来,他说:“复礼呀,复礼!这乌鸦送船的事,难道就只有青浪滩上才有吗?”

“复礼孤陋寡闻。茂佳兄,你说乌鸦送船的奇观哪里还有?”张复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