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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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鲤鱼”有眼无珠(3)

“犯煞”的刘金莲,虔诚地跪在傩神的面前。龙法胜将茶叶、糯谷和绣花针,放置于刘金莲背后的一块红布上面。便操刀宰杀一只雄鸡,将雄鸡血滴洒在茶叶、糯谷和绣花针上,口中念念有词:

观请玉皇大帝、真武祖师,降临弟子退煞法坛。退了天煞、地煞、指背煞;退了年煞、月煞、日煞、时煞、指背煞。退煞仙师封百口,人间口舌一齐封。退了东君指背煞,从此是非永无踪!

龙法胜掷卦占卜,对着傩神图像深深作揖。而后焚化纸钱。

刘金莲依然在蒲团上跪着,翠珠用小三角形布袋,将红布上那沾着鸡血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装入袋中,用针线将袋口缝拢。王氏夫人亲手将小布袋缝在刘金莲里汗衣背后领子的下面。

龙法胜说:“夫人,恭贺你。退了指背煞,少奶奶再也不会逗是非口舌了!”

此后,刘金莲里汗衣后衣领的下面,多了个三角小布包。小布包在她身上必须戴七七四十九天。里面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都是去了尖的。意味着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尖嘴尖舌,对她进行无端的诽谤和诬陷了。其实,刘金莲并不相信退了“指背煞”会让她过上清静的日子。她的配合只是顺从。张王氏却对“退煞”的作用坚信不疑。通过这样的打理,儿媳就可以过上安宁的日子了。

张复礼从麻阳回来后,几次找父亲问起去汉口的事。张恒泰一直没个明确态度。这天,张复礼在街头闲逛,见长疤子在摊子上吃米豆腐。他吃完了,还在伸长舌头舔碗。张复礼去到长疤子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长疤子见是张复礼,立刻亲昵地叫道:“哟!是礼哥!”

“没出息的东西,也不看看地方,做出这副饿牢相。”张复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问道:“给了钱没有?”

“嘻嘻!还没有。”

张复礼为长疤子付了米豆腐账,说:“跟我来!”

望江楼上的小包间里,张复礼炒了几个菜,招待长疤子。长疤子狼吞虎咽地喝着酒,吃着菜。

“长疤子,看你这副叫化子相,怎么得了!你就不能找点正经事情做?!”

“礼哥!做个卵的事哟!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哪山,唱哪歌!”长疤子一杯接一杯喝着包谷烧,很满足,很惬意,舌子有点打卷。

张复礼后悔了。原只想请他到这里来吃一顿,劝劝他,让他找个正经事做,浪子回头。没想到,这是个稀泥巴糊不上墙的角色。

“礼哥!你我弟兄,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嘛!”长疤子醉熏熏地说。

张复礼摸不着头脑,说:“你讲哪样?我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做呀!”

“礼哥!你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小事一桩嘛!老弟我带几个弟兄去帮你摆平就是。”长疤子说着,拍着张复礼的肩膀。

长疤子的话,使张复礼感到又有什么关系到他的事情发生了。他急切地问:“长疤子,你说,我有什么事情要你去摆平?”

“什么事情?!难道你真的不晓得?!”长疤子充血的眼睛望着张复礼。

张复礼说:“你快告诉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长疤子把街弄间的传言,语无伦次地诉说了一通。张复礼一听便懵了。他一直以为,此事仅他一人得见,外人并不知晓。没想到竟已成为镇上的传言。这回,他可算是把脸丢尽了……

回家的路上,张复礼一直昏昏沉沉。浦阳镇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曾几何时,他还指望通过岁月的磨合,让感情之船得到修补,走完他人生的漫漫航程。如今他终于明白,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是无法修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得到解脱。

张复礼回到卧房时,龙儿已经入睡,刘金莲坐在火箱上衲鞋垫。张复礼也坐上了火箱。这是他第一次和刘金莲同坐火箱烤火。刘金莲好不自在,说:“咦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大少爷和婆娘同坐一个火箱里,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张复礼说:“金莲,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有事同我商量,这也是头一回。”刘金莲说:“那你就说吧!”

张复礼说:“我想到汉口庄上去一段,这事要先同你商量。”

刘金莲说:“复礼,你到哪里去,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你想去汉口去就是,和我商量做哪样?”

“这样说,你是同意我去汉口咯!”

“我无所谓同意不同意。你要去,我不拦;你不去,我不催”

张复礼说:“汉口那边要同洋人做生意,我想去见识见识。娘以为你不同意,不让我去。既然你同意了,就拜托你去跟娘说一声吧!”

“用不着拜托,你去与不去汉口不关我的事,我不会跟娘去说。”刘金莲对张复礼的要求,一口回绝了。

“我的话讲在这里,任何人也拦不住我,汉口我是反正要去的!”张复礼讨了个没趣,说着便下了火箱,衣服一脱,就上床睡觉了。

两天后,刘金莲洗过澡脚去房里睡觉,走到门外,意外地听到了张复礼和儿子的对话:

“爹爹,你这是在做哪样?”

“我把这鲤鱼的眼睛剜了。”

“你看,雕得多好的一对鲤鱼,把眼睛珠剜了,就不好看了。”

“龙儿,你晓得这鲤鱼是谁吗?”

“不晓得。那你说这鲤鱼是谁?”

“这鲤鱼呀!就是你爹爹。”

“爹爹,我不懂,这鲤鱼怎么是你呢?”

“现在你还不明白,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这鲤鱼既然是你,那你怎么把自己的眼珠剜了呢?”

“你爹爹有眼无珠啊!”

“爹爹,我不明白,什么叫做有眼无珠?”

“有眼无珠呀!就是该看清楚的东西,没有看清楚。”

“爹爹,你有什么该看清楚的东西,没有看清楚呀?”

“等你长大了去问你的娘,你娘知道,她会告诉你的。”

刘金莲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火气了。她一冲便进到了房里,恶狠狠地对钰龙说:“龙儿,有什么问的,还不快去睡觉!”

小钰龙乖乖地上床睡觉去了。房间里,张复礼和刘金莲谁也没有说话。二人的目光,都看着那梳妆台的镜座上,一对跃出莲花花丛的鲤鱼,眼珠都已经被剜掉了。那剜下的木屑,掉满了梳妆台的台面。俩公婆坐在一片狼藉的梳妆台前,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刘金莲确信儿子已经睡着,才开始说话。

“你何必要这样?”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张复礼说:“这些年,我已经够忍气吞声了!”

“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刘金莲问。

张复礼反问:“我有你做得过分吗?”

刘金莲说:“我不想作任何解释,我们的事情,只怕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说不清楚,我才什么也没对你说。”张复礼说着,做出无奈的样子。

“你什么也没有说吗?!连伢儿都不肯放过,这是何必哟!”刘金莲眼眶里眨出了泪水。

“我跟伢儿说什么啦?”张复礼说着,指了指那被剜去眼睛的木雕鲤鱼:“我说这鲤鱼就是张复礼。张复礼有眼无珠,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剜去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大可不必伤心。当初那个雕鲤鱼的人,他希望的正是这样的结局!”

张复礼突然翻起老账,刘金莲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明白,这是张复礼在逼她就范。她说:“随你怎么说,怎么逼,我不会上你的路!”

“怎么?我逼你上我的路?!”

“不是吗?那天你就求过我,让我去同爹娘讲,放你去汉口,去那里闯世界,闯花花世界。”刘金莲的说话,不无挖苦的味道。

“我是要你去讲。不管你讲与不讲,汉口我是肯定要去的。”张复礼说。

刘金莲心想,这鬼东西的嘴巴还在硬。哼!去汉口!要是爹娘不同意,你张复礼哪里也莫想去。她说:“你去不去汉口,与我不相干。我把话讲在这里,随你用什么法子逼,你的爹娘那里,我是不会去说什么的。”

张复礼不再说什么,上床蒙着头睡觉去了,不一会便发出了鼾声。不知是假装打鼾,还是真的睡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刘金莲毫无睡意。她看着台面上散落的木屑,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剜下来的木屑,再也回复不到鲤鱼的眼睛。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从今以后,她拥有的,便仅仅只是一个名份了。

第二天下午,张复礼被父母传唤到后堂。张复礼心里“砰砰”发跳,莫不是那婆娘,把那剜木雕鲤鱼眼睛的事情,告到了爹娘这里。

“坐吧!礼儿。”说话的是母亲,不象生气的样子。她接着问张复礼:“猜猜看,我们找你来做哪样?”

张复礼坐下,摇着头,说:“孩儿不知,只是来聆听爹娘的教诲。”

张恒泰的脸上,显露着笑容。他说:“把你管的事情向秀山交待清楚。选个日子,动身去汉口吧!”

听说让他去汉口,张复礼喜出望外:“爹!娘!你们同意我去汉口了?!”

张王氏说:“单我们同意还不行,还得一个人同意。”

“谁?”

“金莲。”

“是她?!”

张恒泰说:“金莲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妇人。今天上午,她来找我们,让我们同意你去汉口。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沤烂在这浦阳镇上。金莲希望你去汉口,把和洋人的生意做好,闯一番事业,光耀门庭。她会替你在爹娘跟前尽孝,也会帮着爹娘把浦阳的生意打点好。有这么好的婆娘,你要知足啊!”

“是的!要知足!”张复礼信口回着老爹的话,心里却在想,这婆娘来这一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

张王氏说:“金莲她处处为张家着想,为你着想。礼儿啊!你的脾性,也应该改一改了,不要老是对人家不冷不热的。”

“是!孩儿记下了。”张复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