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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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铁门槛人家(2)

石老黑乖乖地坐在板凳上。石老雄在那旱烟杆上装上一锅烟,递给石老黑。他吹燃纸煝子,为石老黑点烟。石老黑皱着眉头,吸着烟,仍然没有说话。石老雄端一张板凳,在石老黑的对面坐了下来。石老雄年轻时,他漂泊江湖。在浦阳镇给油号装过船,给木行扎过排。他还当过船把佬,排古佬。到过辰州,到过常德,还到过汉口。他逛过堂班,坐过茶馆,听过说书,进过戏院,还跟着麻阳佬一起碰生碰死打过码头。凡是想做的事情,他都去尝试过。然而,他到任何地方,人家都说他是“苗子”,都不拿正眼看他。这使得他难以忍受。石老雄厌倦了漂泊生活,回到铁门槛继承祖上传下来的门径,当了一名棒棒客,过着充满风险和剌激的生活,他感到十分自在和惬意。眼前的这位本家老弟,是做棒棒客的好材料,却偏生认死理,放不下身架。他只能再一次对他开导:“黑老弟,我晓得你很为难。你心里会骂我,老哥怎么邀你去当土匪,做强盗?谁让我们投胎投在铁门槛?!铁门槛的人,不是强盗也是强盗。那年唱目连大戏,你手脚麻俐抢了戏台上的钢叉。千总衙门的段千总,先是夸你好身手。他得知你是铁门槛的,便说你是强盗窝子出来的,难怪有这么好的身手!其实,你并不是强盗,只不过住在铁门槛而已。话说回来,是强盗又有什么了不起!讲远点,乾隆六十年,松桃、镇竿的苗人拉队伍,声言要打过黄河去,为头的就是我们石家人,叫石柳屯,还有一个叫吴八月;讲近点,咸丰十一年,打富济贫的长毛从浦阳经过,为头的又是我们石家人,叫石达开。在官家的眼里,这些人都是强盗,都是贼寇。若是他们的起事闹成了,坐上了金銮殿,哪个还会说他们是强盗,是贼寇?石柳屯也好,石达开也好,他们为哪样起事?都是因为穷,手上没钱,日子过不下去了。六年前,三担饷银落到铁门槛,官军一把火,把这里烧了个片瓦不留。接着上峰又来了指令,强盗窝子铁门槛,永禁修建房舍。禁得了吗?铁门槛的吊脚楼,还不是一栋一栋又建了起来。”

“雄大哥,我一直不明白,官家不让我们修屋。可我们还是修了。官家怎么又不闻不问了呢?”石老黑眨巴着眼睛问道。

石老雄不屑地说:“哼!什么卵的官家!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

石老黑恍然大悟了:“你是说那段千总他──”

“话讲到这里打止,你就莫再问了。”石老雄说:“其实,千总衙门也好,道台衙门也罢,都巴不得这铁门槛上出点事,要不然,他们的财路就断了。”

从小起,石老黑对于这位雄大哥非常崇拜而又觉得无法效仿。听了他的一番话,石老黑想,如果雄大哥拉起队伍来,或许他也会是石柳屯,石达开一样的英雄,石氏门中又会多一个人物。他不敢想象,雄大哥与官家竟有如此这般的瓜葛。雄大哥没把他当外人,连这种事情也不瞒他。石老黑虽有点心动,却仍然坚守着固有的防线。他追求的只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对于大山的老虫,他可以下毒手置之于死地。对于与自己同样的人,他是无论如何丧不起良心,下不了毒手的。他对石老雄说:“雄大哥,人不能同人比,老弟不能同大哥比。莫看我长得那么大一坯,连老虫都敢打。事实上,我的胆子比老鼠子还要小。你让我做的事情,是英雄好汉做的事情,我没得那个胆子,我丧不起那个良心。”

石老雄哈哈大笑。他说:“老黑,你总算讲了真心话。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你穷得连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有哪个良心好的同情你了?大山里的老虫招你了?惹你了?你装起药弩伤它的性命,难道就不丧良心了?你为了活命,就顾不得老虫的性命了。这同在铁门槛‘坐坳’、‘吊羊’,有什么两样!”

石老黑摇着头说:“不一样,不一样。打老虫,是对山中的野物。‘坐坳’、‘吊羊’,是对世上和自己一样的人。”

石老雄说:“人!人有哪样了不起?!这世上的人,同世上的蚂蚁原本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一条性命。何况谁都晓得,铁门槛的棒棒客,只要银钱不取性命的。有钱大家用,有饭大家吃,道理通天下。你怎么这个弯都转不过来呢?”

石老黑不再说话了。他寻思着,这位老哥讲的话,也不能说没得一点道理。雄大哥劝他是出于好心,是想让他生活得好些。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上这条船。他不便当面拒绝,只是说:“雄大哥,让我想想再答复你。我先回去了。”

“老黑,你等一下。”石老雄叫住了石老黑。他从屋里拿出一串铜钱,塞到石老黑的手中,说:“拿去给火儿烧胎吧!”

石老黑一看,那串铜钱不是二十文,而是一百文。

石老雄说:“你不愿意跟我做不要紧,我不会勉强你的。什么时候,我上铁门槛上做生意,你躲在旁边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总是可以的吧!”

“到时候再说吧!”石老黑说着,将铜钱退回八十文给石老雄。他十分感激这位老兄:“雄大哥,多谢你为我解危难。火儿烧胎给龙家垴老表送利市二十文钱就够了。这八十文钱一时也用不着,还是退给你吧!”

石老雄很不高兴。他扳着脸说:“老黑,你这是做哪样?冲着我们是兄弟,我是火儿的干爹,这点钱我根本就不打算要你还。你把大哥当外人还是怎的?”

石老黑不再退钱,他说:“好!那我先拿着。等手头宽裕些时我会还给你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傍晚时分,石老雄拿着长长的旱烟杆,在屋门口吃烟。他突然发现,那远处的官马大道上,正行迹匆匆地走着一个汉子。那汉子的肩头背着一个褡裢。按照石老雄的经验,估计他身上的油水不会多,但也不会一点没有。他走路的速度不算慢。等他走到铁门槛时,天估摸也刹黑了。若在平时,石老雄不会惊动他。劳神费事炒这样一碟小菜,犯不着,划不来。今天不同,他想到了石老黑。他想通过一次毫无风险可言的行动,给他长点见识。:当棒棒客搞钱,远比他上山打老虫快捷得多,也松活得多,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有风险。

夜色渐渐降临,石老雄的两个儿子──大虎和二虎飞快地上路了。他们的脸上,涂着锅墨黑,手里拿着安有长柄的砍刀。石老雄没有与儿子同行,而是来到了石老黑的屋前,轻声喊叫:“老黑,出来一下,找你有点事情。”

石老黑一出屋,他的手便被石老雄像铁钳一样抓住。石老雄说了声:“跟我走!”拉着石老黑便往铁门槛的方向飞跑。这时,石老黑立马明白了老雄大哥的用意。石老黑想挣脱,奈何石老雄手劲惊人。他只得乖乖地听任拉拽。

“老雄哥,我害怕,不去‘坐坳’。”

“谁要你去‘坐坳’了?胆小鬼!我是要你去长见识!”

果真如此,石老雄并没有拉着石老黑去“坐坳”,而是将他拉到一个可以俯视“坐坳”全过程的树丛中。到了那里,石老雄压低嗓门对他说:“就站在这里,莫动,莫做声,看着下面的路上,看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把戏!”

夜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天上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对于“坐坳”的人来说,是绝好的天气。石老黑却轻声说:“雄大哥,天太黑,我看不清。”

“闭嘴!习惯了,你就会看得清的。”

官马大道上出现了脚步声。一个朦胧的黑影,在夜色中移动着。石老黑屏住呼吸,瞪大两眼,注视着惊心动魄一幕。移动的黑影仍然模糊。只有他身上的褡裢似乎还可以辨别出来。猛地,从那黑影的身后,窜出两个黑影,用家什顶住了前面黑影的背心:“莫动,举起手来!”

石老黑听得真切,这是大虎和二虎的声音。

黑影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他肩上的褡裢被迅速地取下。出人意料的是,那个黑影开口了:“‘弯子生’来到贵地盘,只怕要高抬贵手啊!”

大虎、二虎充耳不闻,想从那褡裢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大虎!二虎!鬼崽崽,‘弯子生’都不懂,还坐哪样坳!表满告诉你,‘弯子生’就是唱戏的。表满是老司,也是戏子。戏子是棒棒客的朋友!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这是来给老黑家的火儿烧胎的,褡裢里什么也没有。喏!就只有这一副卦。”

石老黑听得真切,这分明是龙家垴老表龙法胜的声音呀!他不由得两腿发软,凑近石老雄的耳边轻声说:“拐场了,是我龙家垴的老表。”

“表满,侄儿有眼无珠,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官马大道上,大虎、二虎连连陪礼。

“回去给你老子把个信,明天给火儿烧过胎,我要到你屋里喝酒。”龙法胜找了点轻松的话题,缓和眼前棒棒客小兄弟的尴尬。

石老雄和石老黑,飞也似地跃出了树丛。石老雄不再手拉石老黑,而是各自飞快地回到了家中。

龙法胜摸黑进到吊脚楼,迳往火塘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铛架下燃烧着柴火在发出光亮。火塘角落里,挨个儿坐着的火儿、白狗和甜妹。阿春见龙法胜来到,高兴地说:“表哥,总算把你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