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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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大喜的日子(3)

癞子们吵着、嚷着,离开了新房。闹新房的人们,一夥又一夥,来个不断纤。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比浦阳镇上的癞子们,显得文雅些。而有的人说的话,比那些癞子还要粗痞得多。然而,不管怎样,都属于正常,无可指责。来闹新房的,间或也有不言不语姑娘、嫂子。她们表面上是来看新房的摆设,特别是来欣赏那满堂的雕花家具。她们留连往返在雕花牙床、立柜、梳妆台、洗脸架前,细细地抚摸着,不住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而她们的耳朵,却在偷偷地听着那些非常中听的“粗”话和“痞”话。新郎张复礼,仍然处在醉酒之中。闹新房时,他几乎都是坐在火箱里。当包谷烧显示出它的后劲时,他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大喜”二字挖掘的陷阱,使他难以自拔,受伤的心灵在滴血,却要装成若无其事。他希望尽快结束这样的调笑、戏谑和格调低下的无端取闹,而早点得到片刻的憩息。至于那面临着的春宵一刻,他并不是那么向往和在意。在他的想象之中,那不过只是一场索然无味的游戏而已。混混沌沌之中,他甚至将母亲交付的“见红”的使命,都抛到了脑壳背后。

新娘刘金莲,正在经受着第三个不眠之夜。前天夜里,麻家寨的风雪之行,整整一夜,她几乎都没有合眼。在希望成为泡影之后,她彻底丧失了信心。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茫然不知所向。多亏了那位被她称作“娘”的山里妇人,对她推心置腹的开导。为了不让疼她爱她的老爹、老娘痛苦、失望和难堪,她别无选择地回到刘家窨子,任听摆布。昨天晚上,又是一个通宵,她用畅快淋漓的哭嫁歌声,渲泄心中的积郁和愤懑。连续两天两晚的折腾,她已是极度的疲惫,以致于她坐进花轿之后,便立即睡着了。新娘子在花轿里睡大觉,恐怕要算是一件稀奇事。若不是巫师作法“开禁”,又吵又闹,说不定在打开花轿门时,她还不曾醒过来哩!闹新房,没完没了的胡闹。那些带“荤”的胡言乱语,常常使他厌烦,甚至厌恶。而这些又“粗”又“痞”的叙述,偏生又正是她今晚将要面临的现实。事已至此,刘金莲明白,自己好比是“砧板上的肉,案板上的鱼”。将服服贴贴地任人宰割。随时着夜色渐深,闹新房的人们陆续散去,她意识到这一时刻即将到来。她对于眼前这个伤害和侮辱过自己的男人,已经以牙还牙,实施了最畅快淋漓的报复。她从不畏惧流言,而当这个男人一旦成为她的丈夫,并践行作为丈夫最基本,也是最神圣的权力时,她将坦然面对。

坐在火箱上的新郎张复礼,由于劳累、酒醉和说不清的烦心事,一直处于昏昏沉沉之中。任你闹新房的人吵翻天,一直爱理不理。一些闹新房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他有醉酒这个幌子,人们也不好责怪于他。闹新房的人们陆续散去,他再一次在火箱上睡着了。吉秀英走到火箱旁边,摇着张复礼的肩膀喊道:“醒醒!新郎倌醒醒!”

张复礼伸了一个懒腰,微微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吉秀英一眼。

“新郎倌,你听着,新娘子这就交给你了。良辰美景,你做新郎倌的可要怜惜人啊!”吉秀英在履行着高亲娘的职责,向新郎作最后的交待。接着,她在新娘的耳边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话,显然,这是一个过来人在传授她的亲身体验。把即将面临这一切的刘金莲,说得个两颊绯红。一切都安排熨贴过后,吉秀英对身边的丫头翠珠说道:“翠珠,我们走!”

送走吉秀英和翠珠,刘金莲关上房门。当她回过头来看张复礼时,他的整个身子,梭进了火箱之中,再一次打着鼾睡着了,扯着丝的梦口水,从他的嘴角里流了出来。继而是他含糊不清的梦呓声:“娘的!什么大喜的日子……大喜……大喜……大喜是我的个屌!”

张复礼的梦话到底说的哪样?刘金莲听不清。“大喜”两个字她是听清了的。即使在梦中,这男人也忘不了对麻大喜进行诅咒。刘金莲情不自禁地将满屋子的雕花家具,认真地细看了一番。她曾经深爱过的小雕匠,虽然已经见不到了,而这满房的雕花嫁妆,却要陪伴她度过一生。有这些雕作的陪伴,她将永远生活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同样有一个人,也必须终日面对这些雕作,那就是此刻正在火箱里入睡的张复礼。刘金莲无法想象,他面对这些雕作时将是怎样的心情?是痛苦?是嫉妒?是仇恨?是屈辱?张家的大少爷,能够永无休止地忍受这一切吗?

火箱里,张复礼仍然在呼呼大睡,时不时又冒出两声梦呓。面对这般情形,刘金莲不知如何是好。叫醒他,刘金莲不服气这样做。就让他在火箱里过夜,虽然未尝不可,可她听人说过,新婚之夜夫妻若不同床共枕是不吉利的。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摇了摇了张复礼,轻声说道:“醒醒!在这里睡,你会着凉的。”

张复礼似醒非醒,把手一扬,又“叽哩咕噜”地说起了梦话:“大喜……大喜是我的个屌……”

这人又在骂“大喜”。即使在梦中,也在发泄对那个叫“大喜”的人的刻骨仇恨。刘金莲意识到,她没有必要再叫醒他了。不吉利,就让它不吉利去吧!今夜真要是同床共枕,如此这般了,说不定还有一场轩然大波呢!

当曲蜷在火箱里的张复礼醒来时,已是十月二十五日的大清早。他睁开眼睛一看,刘金莲正在起身着装。张复礼这才想起,他昨晚整整一夜,竟是在这火箱上度过的。他赶紧抽身下了火箱,拍律着皱巴巴的长袍、马褂。他发现那长袍的衣袋里面,还装着母亲要他用来“见红”的白绫。顿时,张复礼懵了,不知道该怎样向母亲交待?若是向母亲如实禀报,昨晚没有上床,是在火箱上度过的,也就无从“见红”。这无疑是丢大丑的事情。是他作为张家的独生子,新婚之夜不与妻子同衾共枕,将被视为大大的不吉利。他一定会受到父母亲的责备,父母亲也一定会因此而伤心。正当他一筹莫展时,翠珠已经为他用铜盆准备好了洗漱用水。她说:“少爷,洗脸水倒好了,您洗脸、漱口吧!”

“好的!”张复礼朝翠珠点了点头,便在洗脸架上的铜盆里,开始了洗漱。

给张复礼倒好了洗漱用水,翠珠便来到梳妆台前,为刘金莲梳头。刘金莲坐在那里,任丫头翠珠梳理着她的长发。趁此时,刘金莲欣赏起梳妆台上的雕花来。那缕空木雕的莲花和鲤鱼,镶嵌一面父亲从汉口采办来的玻璃镜子。当初麻大喜在雕刻这些花板时,颇费心思,他将莲花比喻为刘金莲,鲤鱼比喻为张复礼,取古诗上“在地愿作连理枝”的意思。刘金莲不由得暗自叹息起来,这男女哪是什么“连理枝”?连新婚之夜都是各在一方。

“少奶奶,挽起这个发髻,你真光鲜!”翠珠看着镜子里的刘金莲,忍不住夸赞起来。她又对张复礼说:“大少爷,您真有福气!”

张复礼只是看了翠珠一眼,没有回话。翠珠把张复礼请到梳妆台前,让新婚妻子刘金莲给他梳理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张复礼木木地坐在梳妆台前,任凭刘金莲摆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他无心从镜子里欣赏刘金莲的美貌,而是在细看着梳妆台的每一个细部。这是哪里是梳妆台,简直是断头台!这梳妆台的雕制者,如同幽灵一般,将永远飘荡在这梳妆台的左右。什么“鱼水和谐”!什么“在地愿作连(莲)理(礼)枝”!那梳妆台上,鲤鱼的每一片鳞片,莲花的每一瓣花瓣,都像是无数呲咧着的嘴巴,在对他进行着无情的嘲笑,使他蒙受永远的悲哀和屈辱。他如坐针毡,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了。

“快点!”

“这就好!这就好!”刘金莲说。

翠珠笑着说:“少爷真性急。少奶奶第一次给你梳头,是马虎不得的哟!”

收拾停当,新婚夫妇前往大堂向父母请安。这时,张恒泰和张王氏早已端坐在大堂祖先坛前。见儿子、儿媳成双成对前来请安,张恒泰喜形于色。张王氏却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她交给儿子的那块白绫,是不是染上了红色?新郎、新娘给堂上的父母作揖请安之后,便由新媳妇给公公、婆婆敬茶,点烟。礼节完毕,张王氏便编着法子,把刘金莲支开。她对丫头翠珠说:“翠珠,带少奶奶到后堂,看看早饭准备好了没有?”

见母亲支开了妻子,张复礼便意识到,母亲将向他询问那有关“见红”的事。他的心里在揣摸着,怎样才是对母亲最恰当的回答?告诉母亲,昨晚自己是在火箱上过的夜,那是万万使不得的。告诉母亲,昨晚自己根本就没有挨上边,哪来的什么“见红”?!那更是说不得的苦!要过这一关,唯一的选择便是说谎了。

刘金莲去了内堂,张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噪门问儿子:“见‘红’了吗?”

张复礼点着头:“见了。”

张王氏如释重负,说道:“见了就好。见了‘红’,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我说过,不会有事的嘛!”张恒泰说着,对妻子进行交待:“既然没事,往后你这个做婆婆的,就要大度点。不要动不动又说人家的坏话。”

张复礼下意识地摸了摸前襟,那块白绫依然还在他的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