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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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屈原相公,我知道你的根本(1)

两年后,浦溪上的新桥落成。这是一座单孔的石拱桥,全部用料石垒砌,凌空飞架于浦溪之上。石桥的两边,是石砌的栏杆。张钰龙为母亲修这座桥,石栏杆上,便也依从刘金莲的名讳,雕饰着各式各样的莲花。

新桥落成,一定要请老司“踩桥”。为这事张钰龙犯难了,不论是讲交情,还是说道艺,他都应该请火儿。而火儿与张家窨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来往了。人尽皆知,那是大度的火儿不愿再沾张家窨子的边。如今,遇上这样重大的事情,张家如果不去请他,就未免显得太没有气度了。张钰龙正在为难之时,突然接到火儿的一连三个口信,说他要来为新桥“踩桥”,而且还把踩桥的良辰吉日定在九月初三的午时。他同时托人带来一张清单,上面开列着“踩桥”时所需的物品,要张钰龙备办齐全。火儿行香火,从来都是别人上门请,自己开口揽香火,这还是头一回。如今,火儿一破惯例,要为张家新修的石拱桥“踩桥”,他目的何在?是否另有隐情?张钰龙左思右想,捉摸不透,便求教于足智多谋的婆娘。印蕙娇想了想,告诉他说:“这件事情嘛!你就放心吧!出不了乱子的。火儿的脾性我晓得。他只是来‘踩桥’,没得别的目的,更说不上隐情。‘踩桥’就是‘踩桥’,他是决不会通过‘踩桥’来张家窨子认祖归宗的。”

九月初三,“踩桥”的日子。石拱桥靠浦阳镇的一端,摆着香案和三牲祭醴。桥头那往日等渡的空坪,摆放着一排排板凳,是张家为宾客安排的临时坐席。刘金莲、张钰龙、印蕙娇站立桥头,张罗着迎接宾客。印秀才和秀才娘子早早来到,帮着打点。接着是刘家窨子来人了,林家窨子也来人了。还有镇上“西帮”的客商们,他们以乡亲的善举为荣耀,也都赶来捧场。就连镇上的军政首长,新上任不久的魏千总和邹通判,也都光临现场,对张家的善举大加褒奖。以康岩匠为首的造桥工匠,更是为众人所嘱目。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更多的是镇上那些闲着没事干,嘴巴却从不闲空的人。他们来看新桥落成,更是来看火儿的“踩桥”。火儿和建桥的这户人家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在浦阳镇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透过今天的“踩桥”,或许可以编排出精彩的故事来。

“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主法的老司怎么还没到场?”印秀才问。

张钰龙说:“主法老司定的是午时‘踩桥’,他不会误事的。”

正在这时,人们发现火儿在不远处的路上现身了。他一身的短打扮,背着一个褡裢,从容不迫地向着新落成的石拱桥走来。张家的大管事张秀山,立刻亲自点燃了缠挂在石桥栏杆上的长长的千子鞭,一个个震天响的大炮也同时撂向了空中。在响过不断纤的鞭炮声中,火儿来到了桥头。先是来到主东一家人的身边,对刘金莲叫了一声:“同年娘!”接着,他双手合抱,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说了声“得罪”。继而,他从褡裢里取出五幅头扎,戴在头上;取出红色法衣,穿在身上。红色法衣的背后,是黑白相间的太极图,很是显眼。他又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副神卦,而后站立在神案前,焚香化纸,开始了作法。

早在这座新桥即将完工时,浦阳镇上的好事之徒们,就开始议论今天的“踩桥”。张家会请谁来“踩桥”?十有八九的人都说,张家是不会,也不敢请火儿的。刘金莲、张钰龙,特别是印蕙娇,都是精明得眉毛空了心的人,绝对不会捉起虱婆往身上咬。出乎意料的是,火儿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要为张家人“踩桥”。街弄子那些巴不得天下大乱的人,立刻断定好戏就要开场。若是火儿趁此机会提出认祖归宗,张家窨子只怕就下不得台了。真的,假的;家的,野的,必定有一场混战。因此,来看火儿“踩桥”的人,便出乎寻常的踊跃。桥头的空坪被挤了个拍满。“踩桥”时有规矩,桥上和对岸是不能去的,于是,人们只得沿着浦溪的堤岸,往新桥的两头沿溪站立。桥头神案前作法的火儿,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的巫傩道艺高超,浦阳镇上无人不晓。他与张家窨子的筋绊,更是街弄子闲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见到眼前的火儿,立刻就会想到命丧青浪滩的张复礼。火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更突显了他与张家的亲缘关系,他不仅五官是张复礼的模子里铸出来,就连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也完全承袭了张家人的脉络。而今,他却是以一个外姓人的身份,来为张家人捐修的新桥来作法“踩桥”。而在张家主事的汉子,却又是与张家毫无血缘的外姓旁人。这本身就是一出离奇的戏文。人们静观火儿作法“踩桥”,也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神案前,火儿连掷三卦,有求必应,法事顺遂。主东张钰龙端着一个小竹筛,朝着火儿走来。竹筛里,放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布鞋上,缠着一绺红纸。张钰龙走到火儿跟前,躬身将竹筛举起,说了声“请!”火儿便脱掉脚上的鞋子,换上竹筛里的新鞋,随即边唱边跳,踏起了“九州罡”。古老的傩舞,似龙行,如虎步,气势非凡,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眼球。他按照九宫八卦,踩出了天下九州的方位,把大禹时代的天下九州,归结到了这新修的桥头。可谓这浦溪上的石桥虽小,它也是可以连接着天下九州的。火儿踩踏到精彩处,博得了满场的叫好声。

踩过“九州罡”,火儿便端着一个装着两双新鞋的竹筛,走到浦阳镇的军政首长魏千总和邹通判跟前,举起竹筛,躬身单腿跪地,说了声“请!”两位朝廷命官都是来自外乡,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势,却也入乡随俗,听从老司的摆布,接过新鞋,穿在脚上,并跟随着老司走到了桥头的石阶之下。阳间的浦阳地界,是由朝廷命官管辖的;阴间的浦阳地界,是由巫傩神祗管辖的。协理阴阳的老司,是二者之间的沟通者。如今,浦阳地界又一座新桥落成,两位朝庭命官将在老司的引领之下,最先通过浦溪上的新桥。这时,火儿手里舞着师刀,扯起喉咙,在众人的帮和下,高唱起《踩桥傩歌》:

天定八角地四方,黄河架桥在洛阳。师郎①桥头打一望,步步登高上天堂……

领唱傩歌的火儿,穿着崭新的布鞋,最先迈上了新桥的第一级石阶。他的身后,是同样穿着新鞋的魏千总和邹通判,三人走个“品”字形。在傩歌声中,踏着一级一级石阶,登上宽阔的桥面。其余的人,按照先男后女的次序,紧随他们身后走上了石桥。他领头唱起的《踩桥傩歌》,在浦溪的上空回荡:

万里河山万里遥,鲁班弟子架仙桥。阴桥阳桥一齐架,架座长生不老桥;金桥银桥一齐架,架座招财进宝桥;男桥女桥一齐架,架座发子添孙桥;文桥武桥一齐架,架座青云有路桥……

张钰龙和到场的所有男人,组成了雄势的傩歌帮和队伍。在所有的男人都登上新桥以后,女眷们才依次随行。女眷队伍的最前面,是印蕙娇和张仪仪芳女二人左右搀扶着的刘金莲。这位饱经沧桑的妇人,被眼前隆重而热烈的场面所深深打动。儿子和儿媳,为了方便她到观音殿进香,不惜花费巨资,在这浦溪上修了这样一座桥。当她发现那石砌栏杆上,雕着的一朵朵莲花时,便连忙走了过去,深情地抚摸着,禁不住落下了眼泪……这时,桥上已经站满了人。由火儿领唱的《踩桥傩歌》,仍然在继续着:

师门弟子②把桥踩,协理阴阳保安宁;文武官员把桥踩,长治久安享太平;农工之人把桥踩,五谷丰登好年成;经商之人把桥踩,生意兴隆客盈门;读书之人把桥踩,三元及第扬美名……

此刻,张钰龙受到意外的感动。他在浦溪上修这样一座桥,为的是顺从母亲的意愿,方便母亲观音殿进香,仅此而已。经过火儿《踩桥傩歌》的引申开去,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也就变得意义非凡了。数不清的乡亲,在向他拱手致意,称赞他行善积德,为地方上做了一件大好事。殊不知,为了修建这座桥,背后的每一个故事,都饱含着他人生的酸甜苦辣。

“踩桥”过后,前来贺喜的宾朋亲友,包括修建石桥的工匠,都要被请到张家窨子宴饮。火儿作为主法“踩桥”的老司,自是在延请之例。浦阳镇上的人都晓得,自从火儿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他已有好些年没有再进到张家窨子了。这一次,他毛遂自荐,担当“踩桥”的老司,是必定要现身张家窨子的。好奇的人们都想见到,那占了鸡窝的鸭崽,将会怎样接待这位鸡窝的真正主人?人们更想得知,张家窨子真正的主人,对占领他地盘的童年伙伴,将会采取怎样的态度?他会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当着地方官员,亲朋戚友,街坊邻里,提出认祖归宗的议题?如果出现了这种状况,将是怎样的结局……为此,前往张家窨子的人流中,除了张家延请的宾客以外,还有许多专门去那里看热闹的人。

火儿随着涌动的人流,进到张家弄子,来到张家窨子高大的门楼前。以往,他从这里进出过不知多少次,从来也没有着真地观看过这座门楼。今天,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来到这门楼下,竟然驻足不前了。他抬起头来,仰望着高高的门楼。那门楼的正中,是一尊玉皇大帝的泥塑。火儿明白,张姓人的门楼上镶嵌玉皇大帝的塑像,是因为玉皇大帝原本姓张。火儿暗自好笑,自己竟然也和天上的玉皇沾亲带故!只是他无缘,也无意高攀。火儿前往张家窨子本来就引人注目。他在门楼前的驻足观看,更增加了好事者们的想象空间。他们认为火儿是在为他的认祖归宗作铺垫。原本应该是他的门楼,如今却落到了外姓旁人的名下。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们,等待着观看即将开锣的大戏、好戏。

火儿迈进大门的青石门槛,迳直走过天井,进到了前厅。厅堂里,已经聚集了先到的宾客。那魏千总,邹通判在厅堂的正席就座。刘金莲、张钰龙、印蕙娇招呼着三亲六眷,散坐在厅堂的各处。侍女们正在为客人上茶。看热闹的人们,更到处都是。这时,只见火儿来到张氏家先坛前,双膝跪地,虔诚地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礼。众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火儿的身上。人们认为,张家的子孙火儿,就要在这时认祖归宗了。他将当着军政大员、三亲六眷、街坊邻里的面正式摊牌,索要自己的权益。这时,最为紧张的,莫过是刘金莲和张钰龙母子了。一旦火儿当众宣布他的诉求,那肯定是无法招架的。母子二人表情僵硬,却依然故作镇定地穿梭在宾客中。印蕙娇去到爹娘的身边,使了一个眼色,只见那印秀才不经意地摇了摇头。火儿此举意欲何为,就连深谙世事的印秀才也捉摸不透。平日里最为镇定的印蕙娇,也不由得紧张得捏了一把汗。火儿来到张家窨子,为哪样要这么三跪九叩?只有他自己清楚。来此以前,母亲有交待:他的血脉是来自张家,不能忘了根本,即或是他永世不姓张,不认祖归宗,也要对血脉的根源拜上一拜。火儿是遵从母亲的意愿行这个大礼的。

火儿行礼过后起了身,人们发现,他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厅堂里,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只见火儿一步一步,来到刘金莲和张钰龙的跟前。这母子二人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火儿在拜过祖先以后,还会做哪样呢?

“同年娘!”火儿先是礼貌地叫了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递到张钰龙的手中,说:“龙儿,这是我拟的一份清单——”

火儿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没头没得脑地“呵”了一声。清单!什么清单?是分财产的清单吗?火儿在向张钰龙摊牌了,看你张钰龙怎样收场!

刘金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张纸。她也对“清单”二字,有着本能的敏感、警觉和恐惧,一时间便不知如何是好。张钰龙也和母亲一样,被这“清单”打了个措手不及。印蕙娇觉得事态严重,赶紧来到婆婆和丈夫身边。当张钰龙看过清单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情绪倏然放松。他将清单交给了婆娘。印蕙娇睨了一眼清单,得知是虚惊一场,便立刻恢复了常态。

这时,火儿指着那张清单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着,应该为同年爹做一堂‘翻解道场’。这上面开列了做道场需要用的物品,你们去备办齐全吧!”

真相大白。火儿的清单,不是分财产的清单,而是打“翻解道场”的备办物品的清单。

“同年爹遇难这多年了,不能让他老人家的冤魂永远在水牢里受苦受难。让我这个同年崽为他老人家翻冤解洗吧!”火儿一如既往,仍将张复礼称为“同年爹”。没有谁会晓得,要火儿来张家窨子做“翻解道场”,是他母亲的意思。母亲说,认祖归宗并不重要,为生身父亲尽一份孝心,是他必须要做到的。

拥挤在窨子屋里,巴不得天下大乱的好事之徒们,最终也没能看到想看的把戏。他们失望了,泄气了,便纷纷作鸟兽状散去。

“多谢你,火儿哥!”钰龙说。

刘金莲也说:“火儿,多谢你处处为同年爹着想。”

“这是应该的。”火儿这话,显然有双重的意思。他接着说:“我看过日子了,时间就定在十月二十一。你按照我开的这张清单,把所有的准备都做好。到时候,我会带着班子提前赶过来的。”

钰龙说:“火儿哥,多谢你。你放心,我会按照清单上的要求做好准备的。”

火儿接着说:“再有,你们要宣示出去,张家要打翻解道场了。到时候,欢迎四乡八里所有的溺水殇亡,都来道场做搭荐③。”

“到时候,我们会来搭荐的。”伍秀玲立刻凑了过来说。

“舅娘!”火儿跟着钰龙这样称呼伍秀玲。他说:“宝儿和他的姑父一样,也是水里去的。打过‘翻解’之后,他们俩爷儿就会相互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