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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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3)

就在隆参法师用一条条面巾为观音菩萨“洗面”时,一件本在情理之中,却又撩发人们遐想的事情发生了。殿堂里对着观音菩萨拈香跪拜的信女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了刘金莲的身上。就连奏乐的、唱赞的僧人,也都好奇地看看菩萨像,又看看刘金莲。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个菩萨,一个凡人,二者之间竟是如此的惊人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直把刘金莲看得脸上火辣辣的。其实,这种相似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当初,镇上的娘女们公推刘金莲为观音会的会首时,除了推崇刘金莲雍容大度,乐善好施,热心公益之外,还有一个理由,也可以说是因缘,那就是她和浦光寺里观音菩萨的挂相。观音菩萨是一双丹凤眼,她也是长着一双丹凤眼,就像是菩萨的那双眼睛,挪移到了她的脸上。这只能说是凡人像菩萨,而绝不能说是菩萨像凡人。当年的小雕匠却偏生颠倒过来说,以后若有机会为观音菩萨雕像时,那双眼睛一定要照着她的眼睛去雕。三十年后,践行承诺的雕匠,用凿刀把本来就存在的相像,又注入了他痛苦的记忆。他将那女子的精气神,全都灌注到菩萨的眼神里了。

梵音佛乐依然在殿堂里回荡。主法的隆参法师用完所有的面巾,为开光的观音菩萨“洗面”过后,又一名侍者将一红漆木盘的毛笔,端到他的跟前。他又捋了捋袈裟的衣袖,从木盘里拿过一支毛笔,持重地剔了剔笔尖,对着菩萨的金身做了个“点像”的比划。接着,他又拿过一支毛笔,再对菩萨的金身做了个“点像”的比划……

当满殿的僧俗的目光,集中到了刘金莲的身上时,印蕙娇也看在了眼里。一场好端端的开光法事,竟然遇到这样的插科打诨,她不禁为婆婆捏了一把冷汗。她想到婆婆每次听到身身身身迷药时的尴尬表情;想到婆婆和丈夫至今还浑然不知的“麻家窨子”字条……秀才的女儿眼光犀利,当人们的目光都在比对菩萨和凡人相像的丹凤眼时,她的目光却凝聚在观音菩萨的莲台之上。她打小就跟着母亲来到这观音殿上香。她清楚地记得,失火之前,观音菩萨的莲台镶嵌的是一层银箔,新近雕造的观音菩萨金身,一切都按照原日的规制,惟一不同的是,将镶嵌在莲台上的银箔换成了金箔,银色莲台也就变成了金色莲台。这绝不是无心,而肯定是有意。金色的莲台,不正是合着婆婆的名讳“金莲”吗?那位雕匠在用最巧妙,也最直白的手法,将他对一个凡间女子的情感,倾注在了凿刀之下菩萨的金身之上。他简直是直截了当地将婆婆当成了观音菩萨。他用明目张胆的大逆不道,来宣泄自己美好的记忆,还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这天大的隐秘,她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能和婆婆通气,不能向丈夫透风,更不能在那位可怜却又可亲的雕匠面前叫一声“公公”……

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菩萨,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在梵音佛乐的旋律中,一经隆参法师的“点像”,便不仅仅是木雕的艺术品,而被赋予了菩萨的品格,成为了护佑万民的神灵。这时,又一名侍者端着一木盘的小圆镜,缓步来到隆参的跟前。闪闪发亮的玻璃,镶在一个个圆形的铜框里。隆参再一次捋了捋袈裟的衣袖,从木盘里拿起一面小圆镜,对着菩萨的金身“映照”。明镜映照着菩萨的金容,映照着金色的莲台,闪放出的耀眼白色光圈,在菩萨的金身上闪灼、游移。接着,隆参又拿起一面小圆镜,再次对着菩萨的金身“映照”。满殿僧俗的目光,随着那金身上的白色光圈在移动……直到木盘里所有的小圆镜,都完成了这一神圣的过程。此后,满殿僧俗在维若的引领下,同声三呼“南无观世音菩萨”!庄严持重的呼号声,在观音殿里久久回荡,开光仪典因此而推向高潮。紧接着,僧侣们吟唱起[观音赞],刘金莲和信女们也不由自主地随声附和:

菩萨号圆通,降生七宝林中。千手千眼真妙容,端坐普陀宫。杨柳枝头甘露洒,普滋法界薰蒙。千层浪头显神通,光降道场中……

与此同时,五观堂里,几个僧人正在往长条桌上摆斋筵。筵席上:老南瓜红;小白菜鲜。红烧的冬瓜;油淋的茄子;醋腌的黄瓜;清炒的木耳。炖汤的香菇散发出清香……在德明法师的引领下,刘金莲和头工们进到五观堂。法师双手合十,连连颌首,说:“观音殿重修道场,再塑金身,今日终得因果圆满,各位女菩萨功德无量。敝寺为表谢枕,备得斋筵,不成敬意,请各位入席赏光。”

信女们纷纷入席就坐。惟独刘金莲还站立着,她说:“我们娘女都是妇道人家,也讲不出哪样道理来。菩萨保佑百姓平安清吉,百姓孝敬菩萨理所应当。宝刹如此盛情,我们娘女受之有愧。请法师转达我们对正俨方丈的谢意。”

“贫僧定当转达。”德明法师说着,向信女们解释:“正俨首座本当亲自前来向各位道谢,只是他此刻正在大雄宝殿主持觉空和尚的剃度,难以抽身,请各位见谅。”

刘金莲立刻明白,德明法师所说的觉空和尚,便是因她而远走梵净山,最后选择了在浦光寺出家的那个男人。是她把那个男人送上这条不归路。她的内心如同翻江倒海,而在表面上却必须装做若无其事。

“觉空和尚?!觉空和尚是哪个?”不知是谁这样问了一句。

德明说:“这觉空和尚,就是为观音菩萨再塑金身的麻师,他是麻家寨人,想各位女菩萨都是认得的。一个手艺人,潜心学佛,有幸成为正俨首座的关门弟子,是他前世修来。首座为他取的法名‘觉空’,出自大雄宝殿里那副上联有九个‘觉’字,下联有九个‘空’字的对联:‘无非觉觉;总是空空’。首座说,他在浦光寺等了整整四十年,终于等来了可以受用这个法名的弟子。”

德明法师不知怎的,把话茬转移到了雕匠的身上,还说了这么一大通。斋筵上的信女们你看我,我看你,惟独不往刘金莲的身上看。她们仿佛是在感叹,那个曾给她们会首带来数不清麻烦的汉子,到头来选择了这样的结局。这时,刘金莲也跟娘女们一样,神态自如,做着左顾右盼的样子。当她发现众人的眼睛都在有意回避她时,禁不住背皮一紧,感到有点儿心神不宁起来。她毕竟是见世面的人,转瞬之间便又立刻稳住了阵脚。

两个小沙弥进到五观堂来,一人端来了盆装的米饭,另一人则拿来了一叠荷叶,在每人的面前放了一张。参加这种宴请的客人,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带”。她们热衷于把食物带回,和家人一同分享。用来打包食物的荷叶,是不可或缺的。

这时,大雄宝殿的大门,被一块黄色的布幔拦住了半截。大殿里时不时传出正俨法师的声音,老和尚正在为他的关门弟子剃度。布幔的遮掩,使剃度仪式变得神秘。

“舅娘,里面在做哪样?”乖妹用嘴巴朝大雄宝殿呶了呶,悄声儿问伍秀玲。

“在剃度。”伍秀玲回答。

“是剃掉头发当和尚,是吗?”乖妹又问。

“这还要问吗?”反问的是林琼香。

“那里面要当和尚的那个人是谁?”乖妹的问题真多。

“不晓得。”伍秀玲是晓得的,而且还非常熟悉,只是不便对未来的儿媳说。

“乖妹,问那么多做哪样,姑娘家,莫探闲!”说话的是印蕙娇。

“随便问问嘛!表满娘,你说是吗?”乖妹问身边的邬月娥。

邬月娥为难了。她不晓得该如何回乖妹的话。里面接受剃度的那个雕匠,在刘家窨子做了三年的嫁妆,那套嫁妆如今就摆在金莲姐的房里,表嫂明明是认得的,怎么偏生装做不认得呢?这其中肯定存在着隐密,她却一直还蒙在鼓里。看来,她也只能是就地滚龙,打马虎眼了。她对乖妹说:“当和尚,那是男人的事情,女伢儿就不要问了。”

在刘金莲的带领下,用完斋饭的头工们正在走出五观堂。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抱着一个荷叶包。五观堂的门口,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三个木条盘。条盘里,分别堆放着隆参法师为观音菩萨开光时用过的面巾、毛笔和镜子。头工们从五观堂鱼贯而出。刘金莲第一个来到桌子前,从条盘里拿取一块面巾,一支毛笔和一面镜子。此后的每个头工都依此办理,从条盘中拿取这三样物件。当所有的头工都走完这一程序时,条盘里的物件,便一件都不剩了。

“把这带给续章吧!”刘金莲说着,将一支毛笔塞在邬月娥的手里。在所有的人当中,她最牵挂的,便是这个表妹。

“不!你还是拿回去给仲儿吧!”邬月娥说。张家的三个男伢,仲儿的书读得最好。

“仲儿的笔,他外婆拿得有。”刘金莲说。

“对!我这里还拿得有。”吉秀华说:“除了这支笔,还有我们俩亲家母得的面巾和镜子,眼下伢儿还不多,人人有喜,个个有财。”

这时,只见人们纷纷向大雄宝殿的方向跑去。原来是觉空的剃度仪式已经圆满,人们正急着赶过去,想看一看剃度了雕匠,是个什么模样。乖妹和林琼香也架场动身,被印蕙娇叫住:“乖妹,琼香!”

乖妹和林琼香回过头,听印蕙娇的吩咐。

“莫去了,那里没得哪样好看的。”印蕙娇说。

“是啊!没得哪样好看的。我们回去吧!”伍秀玲说着,征求吉秀华和刘金莲的意见:“你们说呢?”

“回去吧!莫看了。”吉秀华说。

“好!那就回去吧!”刘金莲像是依了亲家母所说。其实,她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那个在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故人,她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嗨!不见也罢,真要是见到他当和尚的模样,那将是无法接受的,只要能见到他雕的那尊观音菩萨的金身,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