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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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梅山虎匠(4)

“跳丧鼓”的都是男人。女人们仅是旁观者。在场的所有男人跟随“开堂歌”腔调的“撒尔嗬”高声地帮和。舍巴坪上,人们相互寻找对子,伴着鼓点,应着歌声舞蹈。一曲“开堂歌”结束,擂鼓的清老又喊起了“长声号子”。号子声声,赞颂着梅山虎匠舍生忘死的豪侠,大义凛然的悲壮。响彻云霄的“撒尔嗬”帮和声,在舍巴坪此起彼伏,看热闹的女人们,也轻声地跟唱。结伴舞蹈的人在舍巴坪上越来越多。在鼓主歌声的领引下,对舞的人们,随着帮和声的节拍,摆着毕兹卡传统的同边手,做着各种动作,时而“滚龙翻身”,时而“凤凰展翅”,时而“观音坐莲台”……歌舞的内容,还包含古老图腾的崇拜,开疆拓土的艰辛,甚至把农耕渔猎,也融入了歌舞之中。后来,又还唱起了缠绵的情歌。逝者从此去到了天国,活着的人们,总是还要在人间继续生活下去的。

西洛寨的“跳丧鼓”,一直持续到夜深。年迈的鼓主清老,渐渐体力不支,彭宏早接替父亲担当起鼓主。毕兹卡的情意,深深地感动了火儿和白狗。按照毕兹卡的习俗,梅山虎匠的遗体,务必在第二天寅卯不通光的时分,离开西洛寨,启程回乡。石氏兄弟都没再学梅山的打算,决定将虎匠的所有行头、科书,全部留给热衷此道的彭宏早。遗憾的是,由于师父的过世,再也无人为他肉口传度了。石氏兄弟还考虑到,那只猎获的老虫若是带回家中,母亲定会睹物伤情,不如也一并留下,交由西洛寨的乡亲们处置。清老代表西洛寨接受了这份厚重的礼物。鉴于一只老虫的价值,不是一个小数目。寨里人不忍心苗家虎匠这样人财两空,决定按照通常的市价,付给纹银四十两。火儿执意不肯收受。他说,父亲的性命不是用银子可以换得来的。把父亲的英名永远留在西洛寨,才是他们兄弟的心愿。在清老的再三劝说下,火儿收受了其中的十两,作为付给岩娃的酬劳。清老告诉石氏兄弟:“滑竿已经扎好了,派了四个后生,早儿也在场。师父是他去接来的,应该由他送回家乡。”

火儿说:“路途遥远,火儿想不烦劳各位乡亲。”

“怎么?!你们──”清老一头雾水,不解地问。

火儿没有回答问话,却说起另外一个话题:“清老伯,你是有名的梯玛,想必放得有辰砂。”

“有!有!是上等的辰砂,在猴子坪③买的。”清老说。

“这就好!这就好!”火儿连连说。

清老立刻明白,火儿是要赶着父亲的尸身回家?他是资深的梯玛,虽未学得赶尸之法,却也听说过其中和奥秘。赶尸有三法。下法最易,即由人背着尸身走路;中法颇难,要将亡者的尸身肢解,取头颅与四肢,用药物用防腐处理,带到目的地,路途则由替身代替行走;上法最难,即由老司作法,让亡者自身行走到目的地。作此法时,辰砂不可或缺。不露声色的苗家后生,难道拥有赶尸的上法?!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以试探的口吻问道:“怎么?你是──”

“实不相瞒,火儿也曾跟师父学过一点浅浅的道艺。跟清老伯比起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火儿意在告诉清老,他是掌握了赶尸上法的。

清老听了火儿的回话,相信他不是夸大话。他立刻对眼前的后生刮目相看,不无遗憾地说:“贤侄呀!要是早晓得你有这一招,老伯我也好──”

“快莫这样讲!”火儿立刻接过话头说:“火儿只是跟着师父做过几次,学得了一点皮毛。若有机缘,火儿是愿与清老伯讨教的。”

丑时过后,舍巴坪上的鼓声停止。亡故虎匠的儿子是个苗老司,要赶着父亲的尸身回家的消息,刹时间便传遍了舍巴坪。人们对奇妙的赶尸术,无不充满着好奇心。“跳丧鼓”清场,牛皮大桶鼓撒除,虎匠肉身脚下的老虫抬走。两个后生高举着火把,站立在虎匠肉身的两旁。虎匠的脸膛红潮退去之后,说不清是蜡黄还是惨白,只有一双依然睁开着的眼睛,依然显得安详而淡定。丧堂的前方,空出了一块坪。其后是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们。火儿将要使用的所有法器,连同身上的法衣,都是从清老那里借来。他对清老拱了拱手,说了声“得罪”。接着,他来到父亲的肉身面前,双膝跪地,虔诚叩首,泣不成声地说:“爹爹!请原谅孩儿不孝。回家路途遥远,要烦劳您老人家亲自动步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火儿开始作法。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包辰砂,一叠黄裱纸画的神符。他念动咒语,将辰砂分别塞进虎匠肉身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里,然后用揉成团的神符堵紧。清老是巫傩中人,虽无此法术,却也明白其中真谛。他悄声告诉身边的早儿:“耳朵、鼻子和嘴巴,是人的三魂出窍之处。苗老司是在用辰砂和神符,镇住亡者的三魂。”

接着,火儿又念起了咒语,并将辰砂分别放置在虎匠肉身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和左右脚板心。这七处地方,每处都用神符一道压住,然后用五色布条扎紧。苗老司此法的用意,清老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再一次向早儿悄声说:“这辰砂和灵符所放的七个地方,是七魄出窍之处,也被苗老司镇住。他的肉身前行一步,去到了阴间。他的三魂七魄,只因为有苗老司的作法,还留在了身上。”

“这就是尸身可以走路的原因吗?”早儿问。

清老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时,火儿的十个手指,挽结成一道指诀。

“玉皇正印诀!”清老随即说出了这道指诀的名称。

就在清老说话时,火儿将“玉皇正印诀”在父亲的头顶绕了三个圈。然后将一个没有边沿的棕斗笠,扣在父亲的头上。棕斗笠的四周,粘贴着一道道神符。虎匠的肉身戴上这样的斗笠,人们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面目了。紧接着,火儿一手端着一杯清水,一手拿着一支神香,在清水的上方画着神符,口中念念有词。清老听得出,神辞的起始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正气歌》的昂扬正气,随着苗老司的吟诵,在舍巴坪回荡着。人们凝视着端坐在丧堂的虎匠肉身,便是由正气而聚化。火儿接着又念动咒语,并用神香继续在那杯清水的上方,凭空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明了的符讳。将近一个时辰,火儿对着手里端着的那杯水,不停歇地操持着。清老从火儿的口形,便晓得他念的是哪道咒语。他们所用的咒语,原本就是相通的。赶尸的成功与否,都在于这口水。当他缓步儿去到火儿的身边,睨眼觑视他手里的水杯时,发现那杯清水经过高师的“敕”化,已经变成了米汤般的浓稠。年纪轻轻的火儿,竟有这般高超的道艺,令清老佩服得五体投地。

舍巴坪里毕兹卡依然没有散去。他们的目光,投向辰州巫师,也投向他们的长老。通常,此类法事都是悄悄儿进行的。如今,所有法事的程序,却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敕水”完毕,辰州巫师将拇指和中指浸到神水中,而后将沾在手指上的神水,轻轻儿向天上弹,向地下弹,向东、南、西、北四方弹。接着,他将一大口神水衔在嘴里,朝着梅山虎匠的肉身喷去,纷纷扬扬的神水,洒落在肉身的各个部位,浸润到虎匠的衣衫和肌体。舍巴坪上围观的人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苗家巫师放下水杯,手握起长鞭,朝空中一甩,伴着鞭子的声响,他大喝一声:“起!”

奇迹果然在刹那间发生。坐在太师椅上的梅山虎匠肉身,应声缓缓儿站立了起来。所有的围观者,都不由得为之一震。这时,手拿着阴锣的白狗,站到了父亲肉身的前面。火儿则去到了父亲肉身的背后,再次将鞭子朝空中一甩,大喝一声:“走!”

白狗手中的阴锣,应声敲响。当白狗动身前行时,父亲的肉身也迈开了僵硬的脚步。手拿鞭子的火儿,紧随在父亲的身后。最后的岩娃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了赶尸的路。

西洛寨的毕兹卡将赶尸的队伍送到村口,依依惜别。在茫茫的夜色中,苗家巫师赶着梅山虎匠的尸身,开始了回家的行程……

①毕兹卡:湘西的少数民族,新中国成立后定名为土家族。

②梯玛:土家族对巫师的称谓。

③凤凰县猴子坪出产的朱砂是湘西朱砂中的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