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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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人有两只眼睛(2)

印蕙娇恍然大悟了。她说:“其实,癫和尚的偈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怪只怪我们没得因缘,悟不出其中的玄机。佛有莲台金身,说的是观音殿;僧有黄卷青灯,说的是神案上放着经书,点着神灯;鼠有偷油本性,说的是老鼠要到神灯里偷油;人有两只眼睛,‘人’字上面有‘两只眼睛’,合着是个‘火’字。连在一起,不就是观音殿里,老鼠偷油,打翻神灯,点燃经书,引起了火灾吗?”

张钰龙说:“是呀!我们就怎么没有悟出来呀?!”

“蕙儿不愧是出自书香门弟,硬是比我们强,悟出了其中的一句,说是观音殿要出事,我们还不不相信哩!”刘金莲夸奖着儿媳。

“我那是瞎猫遇上了死老鼠。”印蕙娇说。

刘金莲问儿媳:“娇儿,你说,我一个俗家弟子,这观音殿的大火,本是浦光寺的事情,癫和尚来找我做哪样?”

蕙娇说:“婆婆虽只是俗家弟子,可您是浦阳镇上观音会的会首。浦光寺的僧众解不透玄机,癫和尚便寄希望于您。他就这样找上门来了。”

“可我一样也是解不透啊!”刘金莲感慨地说。她似乎带有几分自责。

“母亲大可不必在意。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因缘。”钰龙说:“‘人有两只眼睛’,一个哑谜,再浅显不过。按理说,蒙童都猜得出,却偏生无人能破解。这只能说观音殿的大火是天意,火殃注定要落在观音殿。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纵然有癫和尚的点化,也是无济于事的。”

“嗯!龙儿讲得在理。”刘金莲听了儿子的话,更是彻底地放松了,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婆婆总说闲着没得事做。如今好了,要有事情做了。观音殿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广结善缘,募化功果,是离不开您这个观音会首的。”蕙娇的这些话,是婆婆最喜欢听的。

湘西的近邻黔东梵净山。夜来一场大雨,给峰峦带来了睡梦中的青凉。拂晓时分,大雨停歇,群山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没有鸡鸣,没有狗吠,只有山中的四大皇庵、四十八大脚庵敲响的晨钟,在紫雾中悄然飘荡;只有直插苍穹的金顶峰,在青气中巍然屹立。金顶峰犹如仰天长啸的苍龙,两座一般高的突兀山峰,恰似苍龙张开的两颚傲对长空,两座山峰的顶端,分别建有青石垒砌的释迦殿和弥勒殿,金顶双峰因此更加雄奇挺拔。相传,金顶峰原是一座独立山峰,不知何年何月,一位神仙用神力无边的金刀,将顶天立地的山峰一劈为二。两峰之间形成的深不可测的峡谷,便有了“金刀峡”的名字。金刀峡终年云雾缭绕,真容难得一见,梵净山所有的神秘仿佛尽藏其中。传说那位神仙在刀劈金顶之后,又心生恻隐,将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石头,飞架在在两峰之间。后世人不知来龙去脉,以为是天生,便称其为“天生桥”。说是世上的有缘的人,站在这“天生桥”上,便可见到峡谷中显现的“佛光”奇观。天下出现“佛光”的名山,除了峨嵋山的金顶,便是这梵净山的金顶了。此刻,朝阳冉冉升起,飘拂在峰峦峡谷间的紫雾青气,渐渐衍变为耀眼的桔霭红云。巍峨的金顶峰,仿佛披上了镶着金线的大红袈裟,鹤立鸡群地屹立在千山万壑之间,显现出超凡脱俗的博大与壮美。

霞光中,释迦殿的大门缓缓儿开启,走出两位和尚,为首的是浦阳山浦光寺的方丈正俨法师,梵净山坝梅寺的方丈隆参法师紧随其后。二人身边,各有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护驾。正俨每年都要应隆参之邀,来到梵净山,挂单坝梅寺,讲经说禅。数十年不曾间断。如今,正俨已是耄耋之年,行动多有不便。法师已将此次弘法作为辞山之行。此后,法师就不会再来梵净山了。正俨每到梵净山,都要登临金顶峰,希望能一见“佛光”奇观。奈何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这不能不说是他最大的遗憾。正俨在告别梵净山之前重登金顶峰,希望把握最后的机缘,实现多年来的夙愿。先天,正俨就在隆参的陪同下,以病老之躯,艰难跋涉山中的八千级石阶,登上了金顶峰,下榻在释迦殿。此刻,只见那正俨和隆参两位高僧,一前一后,手扶石柱上嵌着的铁链,一步一趋,小心翼翼地走下那长着苔藓的石阶。正俨眯着眼睛望去,发现对山的弥勒殿,也正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材矮小,灵便利索,正在步履轻盈地走向两峰之间的天生桥。

“首座请看,有人捷足先登,已经上了天生桥。”正俨回过头对隆参说。

隆参定睛一看,果真如此,说道:“见‘佛光’是要凭缘法的。有人捷足先登,那就看他是不是有缘法了。”

一位随从僧人一眼认出了来者:“看!那人不就是这些年一直在各个寺院里雕菩萨的麻行者么?”

“是的,就是麻行者。”隆参也认出了走在天生桥上的人。一阵山风呼啸吹来,他俯下身子,在正俨耳边大声说:“此人是个绝好的雕匠,名叫麻大喜。”

“他的老家麻家寨,距离浦阳镇十五里。麻家人的雕匠手艺在浦阳一带非常有名。可惜的是,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在一场瘟疫中丧了命。他来到梵净山的寺庙里做手艺,算是躲过了那一劫。”正俨知根知底,不无感慨地说。

“如此说来,师兄你也认识他?!”

“略知一二吧!他来梵净山很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贫僧还刚从铜仁东山寺来到坝梅寺,便见到他在庙里雕菩萨。他雕作的菩萨遍布梵净山。他只收很少的工钱,甚至分文不取。”隆参向正俨介绍着麻大喜。

“难能可贵呀!”正俨情不自禁地称赞道。

隆参说:“他的可贵,还远不止这些。在进山不久,他就皈依了佛门。他白天埋头雕作,夜晚诵读经书。一部《坛经》在手,诚心参诵。见到他,令人想到砍柴、舂米、种菜的六祖。贫僧问他,既然皈依佛门,何不早早剃度。他淡淡一笑,说是待到尘缘了断之日,便是遁入空门之时。”

在正俨、隆参的注视下,麻大喜走上了两峰之间凌空飞架的天生桥。他走到桥的中间,那里横陈着一块称为“舍身岩”的石块。舍身岩的底部为锥形,两头薄而中间厚。石块的一端还伸出了桥面,悬空在金刀峡之上。只见那麻大喜在舍身岩的末端凝神而立,山风吹来,浮云朵朵从桥下飘拂而过。此处就是恭迎“佛光”的绝佳之地。古往今来,有多少善男信女,曾冒着跌落深渊的危险,走上这舍身岩,叩求“佛光”显现。此刻,麻大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踩上了翘起的舍身岩,岩石承重,下坠桥面,身子便不自主地后仰。正俨和隆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隐了隐心神,向前挪动脚步,站立到舍身岩的中间。岩石由于承重点的还原,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麻大喜久久地站在舍身岩上,纹丝不动。求见“佛光”的人,都要去到舍身岩悬空的尽头,用深深的拜揖求来“佛光”。这时,麻大喜却在舍身岩上停止了脚步。正当正俨和隆参百思不得其解时,他们发现麻大喜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拿在手中,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他拿的是什么物件?”正俨眼力不济,问隆参。

“看不太清楚。”隆参摇着头说。

“好像是一只玉镯。”一个年轻和尚说。

“对!就是一只玉镯。”另一个年轻和尚加以肯定。

话音未落,只见麻大喜手一抬,便将玉镯抛下了深不可测的金刀峡。

“好好的一只玉镯,丢了做哪样?”年轻和尚问。

隆参想了想说:“男人的玉镯,通常都是女人送的。每只玉镯都附有一段尘缘。麻行者选择在金顶圣山抛弃玉镯,是在表示他了断尘缘的决心。”

“如此看来,这回他是真的要剃度了。”另一个年轻和尚说。

这时,正俨长叹一声,两眼凝视天生桥上的小个子雕匠,静观着那里将要发生的一切。浦阳镇上那些年的种种传说,正俨是有所耳闻的。雕匠在刘家窨子里的那段情缘,是尘缘,更可说是孽缘。二十多年了,这个多情种,对往事耿耿于怀。这只玉镯,成了他灵魂的枷锁。一颗向佛的心,在这种桎梏下,只能止步不前。所幸的是,他终于作出了艰难的抉择,迈出了天生桥上的这一步。

“身外的舍弃,舍弃的只是在身外……”正俨法师喃喃地说,似乎仍然对麻大喜心存疑虑。

金刀峡中,朵朵流云在奔涌和翻腾中变幻无穷,五光十色的云霞,壮美、绚丽、博大、深邃……如果说两峰之间的天生桥,是浮在云霞中的小舟,那天生桥上的舍身岩,便是小舟上的一片桨叶。

释迦殿前的僧众,密切地注视着舍身岩上的雕匠。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移步岩石的悬空处。脚步向前移动,舍身岩的重心向前下坠,承重岩石的底部,也跟着紧贴桥面,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着金刀峡的悬空方向倾斜。僧众看在眼里,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而他却依然镇定自若地前行,直到舍身岩悬空的尽头。凛冽的山风拂过,几乎将他刮倒。他稳了稳心神,两脚如同钉子一般扎在了舍身岩上。他双手合十,昂首长天,面对峡谷,深深地一连作了三个揖。这时,金刀峡里的流云,仿佛在回应他的宿求,掀起了更为壮阔、更为绚丽的波澜……

“麻行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看来,这梵净山上的‘佛光’,今天是必定要显现的了。”隆参欣喜地作出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