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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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金山寺心语(1)

铁门槛回来以后,张玉凤魂不守舍。就像山歌里唱的“梳头忘记拿梳子,绩麻忘记带麻筐”。刘金莲全都看在眼里。女伢儿性情倔犟,把她搞拗了,真要是出了事情可就不得了。眼下就是要稳住她的心。许个空头愿,让她耐心等待,只要她不再做出格的事情,等到镇江的人回来把她带走,就万事大吉了。

这天,蕙娇回了趟娘家,带来一个消息。先年,毓贤从天津回浦阳探家,把伢儿增平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日前毓贤写信回来,希望爷爷奶奶送增平去天津,也好顺便到外面看看世界。印秀才满心欢喜,秀才娘子却放心不下屋里,要留下来守屋。印秀才无奈,决定带上听差瞿三,送孙子去天津。

刘金莲知会钰龙:“龙儿,你岳老子去天津,正好要从镇江经过,写封信请他带给你的爹爹吧!”

玉凤上过茅厕,来到天井,见大娘和哥哥都在那里,便也进到后堂。钰龙在往砚台里注水,准备磨墨写信。

“大娘!哥!写哪样?凤儿来磨墨。”玉凤说着,动手磨起墨来。

“不必了,让你哥自己磨吧!”刘金莲说。

“不让我磨?你们这是……”玉凤不解地问。

刘金莲说:“给你爹爹写信,你回房去吧!”

玉凤立刻意识到,给爹爹写信,十有八九是为着她和火儿的事。玉凤出得门来,没有立刻离开,在门外听起了壁脚。刘金莲料定玉凤不会走开,要在门外偷听,却故意不去识破她。让她听到想听到的话,也就将她稳住了。听壁脚的玉凤,屏住呼吸,细听着从后堂发出的一切声音。

“信上要写哪样,请母亲吩咐。”哥哥在说话。

“写哪样!写凤丫头的事情。”大娘的声音。

壁脚的张玉凤,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她早就听说父亲特别喜欢火儿,相信爹爹会同意这门亲事。当大娘要哥哥向父亲写信,禀明这段情由时,她却又感到了几分害怕。

钰龙说:“是啊!凤妹的事是得要向爹爹禀报,由他作主。”

“虽说你二娘把凤丫头托咐给了我,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由你爹爹作主。”

大娘的话,正是玉凤喜欢听的。接着,她又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要是火儿生在市面上,生在一个富贵人家,那该几多好啊!”

“是啊!火儿是个好伢儿。你爷爷奶奶在世时,就特别喜欢他,还让你同他换了庚帖,认了同年……”

“爹爹对于他,更是非常的不一般。”

“是吗?!”刘金莲问钰龙:“你说,你爹爹会同意把凤儿嫁给他吗?”

“这就说不准了……”

玉凤的心“砰砰”地跳着。她张开耳朵听着屋里的对话,生怕漏掉了一句。

“告诉娘,你爹爹对于火儿,是怎么个的非常不一般?”刘金莲问。

钰龙说:“有件事情,想起来真是不一般。只是爹爹有过交待,不能对娘说。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是‘黄花菜都凉了’的事情,说说也是无妨的。”

“你说吧!娘听着。”

“那年爷爷过世,爹爹从汉口回家奔丧,我和爹爹一起为爷爷陪灵。我一躺下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发现了一件怪事,火儿怎么会睡在我的身边?”

“哪样?你爹让火儿同你一起陪灵?!”

“是呀!”钰龙说:“爹爹说,火儿和我认了同年,我的爷爷就是他的爷爷,让他为爷爷陪灵,也是应该的。”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觉得事情不对,便跟爹爹说,陪灵的人必须是亡人的嫡亲骨血,火儿只是和我认了同年,他与张家没得血缘,是不能陪灵的,不能坏了规矩。火儿的师父也觉得不合适,便要他起身,带着他走了……”钰龙向母亲诉说着当年丧堂发生的那件事。

玉凤身子贴着板壁站立。好半天,她都没听见屋里的声音。

“娘,你怎么了?”钰龙的问话打破了寂静。

“娘没事,你往下说。”刘金莲声音有些儿颤抖。

钰龙说:“火儿去了。爹爹交待我,他让火儿陪灵的事,不能到外面说,更不能告诉你。”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钰龙所说的事情,玉凤闻所未闻。爹爹对于火儿的喜爱,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火儿即使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看起来,爹爹对于这门亲事,是不会阻挠的。这时候,她又听到了母亲的说话。

“跟你爹爹写,就说是我讲的,火儿是个好伢儿,他既然喜欢,我们大家都喜欢,虽说是屋里穷点,可伢儿有一身的好道艺。铁门槛穷山恶水,强盗窝,名声不好,这也不要紧,让火儿搬到浦阳镇上来安家就是。住在浦阳镇,他的香火会更旺。往后,凤丫头跟着火儿,日子过得不会差。他是一家之主,儿女姻亲由他作主。只要他点头,亲事就这样定了。”

“好的。我这就写。”钰龙说。

“你再写上,火儿和玉凤,一个生在铁门槛,一个生在鹦鹉洲,隔得天远,怎么会那样挂相?凤丫头认定是俗话说的‘夫妻相’。她这才对火儿铁了心。说是要学戏文里的王宝钏,非火儿不嫁。我看就依了她吧!免得落下嫌贫爱富的骂名。”

玉凤听到大娘的这番话,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便悄悄儿离开了。

张钰龙把信写完,刘金莲满心高兴。这是她第一次要儿子按照她的意思给丈夫写信。写这封信的目的,无非是通报凤儿的情形,要丈夫急速回浦阳处理。而她却也是趁这个机会,给了丈夫一回难堪,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她这些年来所有的怨气,似乎都因丈夫得到报应而释放。足智多谋的女子,通过这种特殊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懑,阻止一件报应事的发生。她所做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掌握了分寸。

第二天,印秀才带着孙儿增平,在听差瞿三的护送下,乘船启程,前往天津。走沅水,入洞庭,下长江,经过十二天的旅途劳累,到达了镇江。傍晚时分,大船在姚湾码头下了锚。瞿三听说印秀才的亲家在这里设庄开油号,以为他要歇在亲家的庄上。他对主人说:“老爷,您和小少爷在码头上稍候,我这就去打听亲家爹的住处。”

“不必了。我们不去他那里,就找个歇店先住下。”印秀才说。

第二天早饭过后,瞿三找到了张复礼的庄号。张复礼听说亲家来到镇江,急匆匆赶到歇店。

“茂佳兄!不,亲家!听瞿三说,你昨天就到了。这是毓贤的伢儿吧!那年的事情,真是对不住毓贤。”张复礼的每句话,都显得尴尬和无奈。

“过去了的事情,讲它做哪样?”印秀才说着,摸了摸增平的头,说:“平儿,叫亲家公公!”

平儿叫了一声,对张复礼深深鞠躬。

“真乖,叫哪样名字?”

“平儿,大名印增平。”

“多大了?”

“六岁。”

张复礼对印秀才说:“你真有福气。儿子有了功名,孙子又生得这么乖巧。”

“哈!比不上你发了大财的张大老板啊!”印秀才笑着说。

“既然到了镇江,怎么就不──”张复礼说这话,显得吞吞吐吐。

印秀才笑着,不无调侃地点张复礼的穴堂:“怎么?要亲家到金屋里拜望?就不怕坏了如夫人的规矩?!”

张复礼不自在地笑着,摇着头,充满自嘲地说:“嘻嘻!没法子啊!真是拿她没法子。”

“不错,有长进。往日没得的功夫,如今全都学会了。”印秀才秉性难移,说起话来,句句都带刺。

“我认罚!我认罚!”张复礼连连说:“走!我们进饭馆吃早饭去。”

“难得等到你的早饭,我们已经吃过了。”

张复礼想了想,说:“亲家,这样吧!你到镇江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去金山寺。不到金山寺,就算不得到过镇江。我们中午在金山寺吃斋菜,那里的斋菜是很有名的。”

印茂佳没想到,往日里桀骜不驯的同年老弟,经过那妇人的调教,变成了如此模样。印茂佳的怀中正揣着家中给他的信扎。他若见信,便再也不会有游兴了。好不容易金山寺一游,不能因为一封信倒了胃口,要选择最好的时机,才把信交给他。

从姚湾去金山寺,也不过十来里路。张复礼带路在前,平儿由瞿三背着,紧随其后。印茂佳为了同张复礼讲话方便,插到了前面。

“镇江的生意还好做吧!”

“不错!不错!”说起生意,张复礼就好象换了个人。他兴致勃勃地说:“中国的桐油生意,就数这镇江做得大。镇江占了个好地利,和扬州隔着一条长江,运河就从那里北上。长江的船,运河的船,每年都必须用桐油涂抹。除了国内需求以外,采办桐油的洋人,也越来越多了。听说,中国输出给洋人货物的码洋,桐油已经超过了丝绸。”

“‘顺庆’和几家洋行有生意?”印茂佳问。

“五家,不包括汉口的那一家。”张复礼说起同洋人做生意,禁不住眉飞色舞。他说:“真是不到镇江,就不晓得什么叫做桐油生意!”

张复礼忘乎所以的样子,引起印秀才的不快。从见面到现在,这角色对婆娘,对儿子、儿媳,对孙儿、孙女,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他那汉口婆娘生的女儿,回浦阳镇一年多了,也不问问她过得怎么样?眼下这来到镇江的人,和你知根知底,又是你的亲家。是你死乞白赖要走了人家的女儿,到如今,却好象根本没得这回事了。印茂佳气不过,便用言语转弯抹角地敲打起张复礼来:“是啊!都是你张老板的本事大啊!把生意做到了镇江。浦阳镇的土气,同外国九州的洋气,是没得法子比的。”

吃鱼听剌,听话听音。张复礼是个灵泛人,他立刻晓得拐场了。自从见到印秀才,他嘴里喊的是“亲家”,心里却还把他看作先前的那个老庚,那个尖酸刻薄、却心地善良的老庚。他早已是张家窨子的至亲。他的宝贝女儿做了张家的儿媳,而且生下了三男一女。眼下的情形,不仅是老庚的见面,更是亲家的相聚。精明的张复礼,意识到疏忽应该立刻弥补。

“哈哈!土气,洋气,我在镇江,是享着儿子、儿媳的福气。我不过是个享现福,做现事的人。多亏龙儿有谋略,去了趟洪江,吃了苦,受了罪,弄到了洪油的乖方。有了上好的油品,同洋人的生意才做得如此的顺畅。龙儿是我们张家的大功臣。”张复礼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的。特别是那其中的“我们张家”四个字,说起来是那样拗口,甚至有些儿揪心,可他又不得不这样说。他接着还把儿媳,连同亲家也赞许一通:“蕙娇真不愧出自书香门第,持家理事,相夫教子,算得上一个贤内助。听说,好多的主意,都是他给龙儿出的。亲家,这都是你的教育得法呀!”

听了张复礼的夸奖,印秀才心里立刻美滋滋的。金山寺的山门出现在面前。抬头望去,匾上“江天禅寺”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印秀才在山门前驻足不前了。

“这是康熙爷的御笔亲书。”张复礼说着,向印秀才介绍:“金山寺又叫江天寺,已经一千四百多年了。”

他们来到了天王殿。两侧站立着四大天王的塑像,中间供着弥勒佛,腆着个大肚子,咧着个大嘴巴,满脸堆着笑。佛像两旁是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

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

“嘻嘻!他笑得真好看。”小增平咧着缺了牙齿的嘴巴,跟弥勒佛一起笑。

印秀才弯下腰对孙儿说:“这是弥勒佛。乖崽,来,给菩萨作个揖吧!”

小增平跟着爷爷,给弥勒佛作揖。

“是啊!对着弥勒佛作个揖,一切烦心的事,便都无影无踪了。”张复礼说着,也深深一揖。

印秀才感叹道:“这副对联实在是太妙了,处世之道,皆在其中,出处原来是在这里。”

张复礼和印茂佳一样,了解金山寺是从戏文《白蛇传》开始的。法海大战白娘子,水漫金山的故事,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当他来到法海洞,见到了洞中的法海座像时,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法海和尚是金山寺的开山祖师。”张复礼说:“他俗姓裴,所以这个洞又叫‘裴公洞’。他是一位有德行的高僧,与《白蛇传》里的法海完全是两回事。他先是在庐山学道参禅,后来来到镇江的金山,开创了金山寺的基业。”

“金山寺里,此法海非彼法海,真叫人莫衷一是啊!”印秀才发出感慨。

“有句老话:‘黄金无假戏无真’,还真有道理。这法海洞里的法海,和戏文《白蛇传》里的法海,一个是真有其人;一个是子虚乌有,编造出来的。世上的事情,也常常是这样。真的,阴错阳差,反而变成了假的。假的,李代桃僵,却堂而皇之成了真的。”张复礼说。

这时,印茂佳看见那金山的高处,有一座石柱凉亭,觉得那里是把信交给张复礼的好地方,便对瞿三说:“三儿,我要和亲家爷到山上的亭子里说事,你带着小少爷就在下面玩,不要上山了。”

印秀才偕同张复礼来到金山上的留云亭里。这里是俯瞰镇江城全景的最佳所在。亭子里竖着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江天一览”石碑。

“真是‘江天一览’啊!”印茂佳观景回身,抚摸着石碑。

张复礼兴致极好,向亲家诉说着其中典故:“这块康熙爷题写的御碑,是同治十年复修留云亭时,两江总督曾国藩命人镌刻的。曾文正公也是我们湖南人。湖南人在镇江,是说得起话的。”

“张老板也是湖南人,在镇江也肯定是一言九鼎。”印茂佳笑着说,带着几分揶谕。

张复礼也笑着说:“哈哈!你印秀才禀性难移,又在涮我的坛子。”

一对老庚,两个亲家,说着,笑着,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光。这印茂佳觉得应该把信交给他了。不管怎样,他都是要过这一关的。

“你看,我的忘性真大。来的时候,亲家母让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差点给忘了。”印茂佳说着,从怀里取出信来。他把书交给张复礼时,又添了一句:“家书抵万金呀!”

张复礼把信接过,说了声“看看,写的哪样?”便不以为然地当即把信拆开,抖了抖信纸,接着就捧读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

男钰龙跪禀父亲大人膝下:

三娘康泰,弟妹乖好,男常以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