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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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铁门槛!铁门槛(1)

火儿回到铁门槛,已经是晌午过后了。先天夜里在蜡树林里与张家大小姐会面的情景,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年近三十没开亲的巫师,当爱情从天而降时,既惊喜万分,又手足无措。贫富悬殊,门户差异,挡不住那女伢儿的疯狂。他的躲闪、推辞、拒绝,反促使那女伢儿更下定决心。女伢儿说是要迈进这“铁门槛”,就更令他惴惴不安了。那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伢儿。说不定他前脚回到屋里,她后脚就跟着进了门。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身后,那女伢儿并没有跟着来,才又放了心。他感到了自己的可笑。一个大男人,怎么怕一个女伢儿?!

阿春在红薯地里翻薯藤。抛牌过印之后,火儿成了当红的老司,香火旺盛,有不错的钱米进项。眼下,两公婆最着急的便是火儿的婚姻。媒人踩破了门槛,讲的姑娘多担多。他总是这个不称心,那个不如意,没得一个讲得拢、做得成的。先年,火儿师父过世,丧事终了,米家兄弟的那一顿拳头,没把火儿打倒,倒把阿春打醒了。原来,这鬼崽心里还一直痴迷着那个小表姐。真是一头牛角吹到底啊!你两个纵然青梅竹马,有情有意,可她毕竟成了别人的婆娘。父母劝他,甚至骂他,他横直闭着嘴巴不做声,眼泪簌簌流,遭孽巴巴的样子。老娘的心软了。几多聪明的人,怎么唯独这件事转不过弯来呢?阿春见火儿朝着红薯地走来。伢儿从来不管红薯地里的事情,他来这里做哪样?

“娘!我回来了。”火儿对着母亲,张起嘴巴哈笑。

“怎么?路上捡得一它银子?!”

“嘻嘻!”火儿依然哈笑着。他说:“娘,你成天,成天……”

阿春凭着做母亲特有的敏感,立刻明白儿子跑到红薯地里来的原因了。

“快告诉娘,是哪里的女伢儿,长得乖不乖?”阿春开口问话,显得急不可耐。

“……”

“说话呀!你怎么了?告诉娘,哪里的女伢儿?”

“镇上的。”

“啊──”阿春有点不相信,镇上的女伢儿会肯嫁到铁门槛来?

“张家窨子的。”火儿说得很小声。

“你讲哪样?再讲一遍。”阿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镇上张家窨子的。”火儿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

“那里的丫头?!”

“不,是小姐。”

阿春愣住了。她用从来不曾有过的眼神,直盯着眼前的火儿。

“娘!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呀!”

“那你讲吧!详详细细,原原本本讲给我听。”阿春喃喃地说。

“女伢儿叫玉凤,是同年爷在汉口和一个女戏子生的。早几年,同年爷又讨了一房,住在镇江,把玉凤小姐俩娘女撂在了汉口。去年,玉凤的娘过世了,她没得交纳处,就这样回到了浦阳镇……”火儿说着,见母亲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顿时慌了神,便停止了诉说。

“往下讲,我听着。”阿春一屁股坐在红薯地边的土坎上,神情木然,话语从牙缝里挤出。

火儿觉得对母亲应该毫无保留,又接着往下说:“她是老庚的妹妹。起初,我把她当成小妹妹,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不晓得她为哪样竟然会对我有意。”

“你看出她对你有意?!”

“去年,张家窨子还大傩愿,第一次见到她。接着,我到刘家窨子她的舅家冲傩求子,她也跟着去看热闹,送了一条手绢给我。”

“你收下了?!”

“没有,我退还给她了。”

“后来呢?”

“这次,我到蜡树湾她姑公屋里还长寿傩愿,她到那里做傩愿客,我们又见面了。那天,我唱《孟姜女》。唱到孟姜女讨盘缠时,她忘命地向台上抛铜钱,把手上的金戒指也捋了下来,抛到台上。”

“你收下了她的金戒指?!”

“没有。夜里寿筵过后,我把她叫到白蜡树林里,把金戒指还给了她。”

“混账!”阿春生气地骂道:“深更半夜,你把一个女伢儿叫到白蜡树林里,你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我是出于无奈。如果不把金戒指退还给她,那就会更加说不清楚。”

“在白蜡树林里,你跟她撇清楚了吗?”

“没有。”火儿摇着头说:“她说了个理由,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哪样理由?”

“她说,我和她,一个出生在鹦鹉洲,一个出生在铁门槛,怎么会那么相像?她说这是‘夫妻相’。”

“天哪!‘夫妻相’……”阿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认定我们有缘,千里姻缘一线牵。说是一定要嫁给我。我也为这事琢磨不透,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样蹊跷?”

“货有相同,人有相像,这有哪样蹊跷的……”

“我也跟她这样说,可她就是不放手,说要我在屋里等着她,她会亲自上门来的。她说,不相信就迈不过我的这道‘铁门槛’!”

阿春不再追问下去了。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菩萨。

“娘!你说我该怎么办?”火儿问道。过了许久,见娘没回应,他便麻起胆子向母亲表示自己的态度:“或许我们真的是有缘。要是她真的来了……”

阿春“嚯”地站立了起来,怒目圆瞪,大骂一声“混账东西!”一个耳巴对着火儿狠狠地刷去。儿子长到二十八岁,她第一回打儿子。

“娘!我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吗?”火儿捂着被打得通红的面颊,充满委屈。

阿春坐上土坎上,一声不吭。她摊开那只打儿子的手,微微地颤抖,两眼的泪水如同断线的串珠簌簌地跌落,嘴里喃喃地念叨:“报应啊!报应……”

与此同时,两个不速之客进到石家吊脚楼的堂屋。

“黑叔,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岩娃,我爹爹是你的师兄吴二狗呀!”

石老黑这才认出了岩娃。这些年,他虎匠道艺荒疏,与师兄吴二狗已经二十来年没见面了。岩娃突然出现,石老黑喜出望外。只见那岩娃的身后,站着一个汉子,一脸的堆笑,不住地朝石老黑点着头。

“这位是保靖县西洛寨的彭大哥,彭宏早。”岩娃向石老黑介绍说:“西洛寨老虫作孽,咬了猪,咬了牛,还咬了人。师公年轻时到那里打过老虫。乡亲们就派他来接师公去那里开坛。他们不晓得师公过世,昨天到的岩溪冲,师婆着姑姑将他往我屋里送。爹爹说,事隔多年,打老虫的那套法事他早就忘记过了脑壳背。这些年他又得了气喘的病,稍微动一下就出气不赢。打老虫的事是奈何不得了。这不,我就把彭大哥带到了你这里。”

石老黑没想到,虎匠生涯都结束二十多年了,竟然还有人会找上门来:“唉!师父都过世了二十多年,真难为乡亲们还记得他。”

彭宏早连忙说:“记得呀!老人们说,四十年前,梁虎匠就在我们西洛寨安的梅山坛,一连打死了两只老虫,使百姓有了安稳日子过。没想到事过这么多年,老虫打转身又回到了西洛寨。老人们记得,梁虎匠的屋在泸溪县的岩溪冲,派我一路找来,没想到他老人家……”

“彭大哥,师公过世,还有我师叔在,他跟你一起去就是。”岩娃说。

“我也不行了啊!”石老黑连忙推脱:“彭家兄弟,对不住啊!自从师父过世,我们就再也没有开过弩堂。当年,师父是把法传给了我们。过了这多年,全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忘记了,捡起来就是。听说师父的科书都传给了你,有了科书,不就全都有了。”彭宏早说。这些情形显然是在岩溪冲听说的。

“师父的科书是传给了我,可我是大字墨墨黑,细字认不得,有科书也是空的。”石老黑继续推脱着。

“你屋里有人认得字,让他告诉你不就得了。”

“你怎么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你的崽是香火通行的老司,老司的文墨是最好的。”

“他的香火旺,忙得很,没得闲空陪我。”

“让他同你一路去,冲傩还愿,我们那里也一样作兴。他去了,香火会和这里一样旺。”

说起打老虫,石老黑立刻就想起当年在盘瓠崖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在河滩上发生的那件事。一时的冲动,忘情的左手摸了那不该摸的地方。由于犯了大忌,即或是开了弩堂,竹叶子也是永远开不了花的。当然,这心中的隐秘,除了他和婆娘,再没第三个人晓得。如今,请虎匠的人找上门来,他除了推脱,再没得第二条路可走。

“对不住,如今我已经不再做这个营生。彭家兄弟,你就是再说,我也是不会去的。梅山虎匠不只有我这个坛门,好多的地方都有,你另请高明吧!”就这样,石老黑一口回绝了彭宏早。

彭宏早听了石老黑的话,急得哭出了声,双膝一软便跪在了石老黑的跟前。

“使不得!使不得!”石老黑连声说着,弯下腰搀扶彭宏早起身。

“石师父,你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不起来。”彭宏早说着,又给石老黑捣蒜似地磕起头来。

岩娃也对彭宏早说:“彭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哪样嘛!”

跪在地上的彭宏早,突然伤心地大哭起来。他一把抱住石老黑的一只脚,泣不成声地说:“石师父,你就行行好吧!西洛寨如今是日夜不得安宁呀!我的一个堂兄,上有七十多岁老父老母,下有三个未成年的伢儿,就在我动身来这里的先天夜里,被老虫叼了去。这一家人老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石师父,求你不要回绝我。你去到西洛寨为民除害,乡亲们永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彭宏早的哭诉与哀求,把石老黑的眼泪都说了出来。他本当答应彭宏早的要求,可一看自己的那只左手,便又立刻产生了犹豫。他心里暗暗在想,若是没有那年发生在河滩上的事,他会立刻接受西洛寨的邀请。去了打不到老虫,还不如不去。可这事又怎么向这位彭宏早解释呢?他犯难了。他的一条腿,被彭宏早紧紧地箍着,想挪动一下身子都困难。他弯下腰,用了好一把力气,才把彭宏早箍腿的两只手掰开。

“莫这样,快起来!”石老黑说:“梅山虎匠多担多,你何必硬要找我这个悖时虎匠哟!”

这时,阿春拒绝火儿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中。她倚在大门边,目睹了堂屋发生的一切。

“伢儿,我答应你,让他跟你去打老虫!”阿春向彭宏早发话。

彭宏早欣喜万分,来到阿春的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石老黑把婆娘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门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虎匠从那以后就再也打不到老虫了。”

阿春似乎也有点犹豫,可一咬牙,还是坚持决定。她说:“你是老狗记得千年屎,又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翻出来。都过去了那多年,那事碍得你一时,难道碍得你一世!去!去西洛寨,明天清早就动身,火儿也跟着做一路去。”

“娘!我只怕不能去。白田坳的一堂傩愿等着我去做,讲好了明天开坛的。”火儿畏畏葸葸地对母亲说。

“哼!一堂傩愿等着你去!就是有皇帝等着你去做,你也必须明天跟着你的老子一路去打老虫!”娘的言语斩钉截铁;娘的决定不容更改!

“阿春,你是怎么了?”婆娘的一反常态让石老黑难以理解。

阿春两手叉腰,两眼流泪,杀起了横腔:“西洛寨老虫伤人,救命要紧。你这个做虎匠的不出马,哪个出马?没得哪样讲的,你们明天就走,赶紧走,走得远远的。打不到老虫就莫回来!”

阿春从来不管男人的事,突然间管了这一回,没有人敢同她打拗。

第二天绝早,石老黑、火儿、岩娃、彭宏早,挑着虎匠坛门的行头上了路。

就在虎匠出门后的第二天,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细篾斗篷的后生,风尘仆仆地进到了石家的吊脚楼。见到来人,阿春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请问,这里是火儿的屋吗?”后生有礼貌地问道。

“是的。”阿春回答。她心想,火儿没有这样的朋友呀!

“同年娘!”那后生这样喊了一声,便摘下了头上的斗篷,乌黑的秀发飘然而下,眼前出现的女伢儿,模样儿就是那冤家脱的壳。阿春立刻明白了一切。

女伢儿接着便自我介绍:“我叫玉凤,浦阳镇上张家窨子的女儿,哥哥钰龙是火儿的同年。爹爹叫做张复礼,同年娘你只怕没有见过。”

阿春心里在嘀咕,怎么没见过?烧成了灰都记得他。出于礼貌,她的手对着板凳一指:“走累了,坐吧!”

一路的骑坡过界,张玉凤骨头累得散了架子,身子一瘫便坐在了板凳上:“这坡实在是太难爬了,一路的风景倒是不错。”

“多见树木少见人的地方,有哪样不错的。”

“火儿哥呢?怎么不来见我?”

“火儿跟着他爹爹出门了。”

“出门了?!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去的地方很远。几时回来嘛,我也说不准,或是一年,或是半载。”

“同年娘,你哄我。我给他留得有话,说过要来找他,他绝对不会远走,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姐,实话对你说了吧!火儿的爹爹是个虎匠,有个很远的地方老虎作孽,咬了牲畜,还咬了人。人家特意来请他去打虎,他不能不去。老者上了年纪,身边必须要有个人,火儿就跟着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那我就说不准了。”

听了阿春的话,玉凤愣住了,两眼透出了失望和哀伤。

阿春心想,对于这位张家小姐,只有冷淡她,才能让她死心。于是说:“张家小姐,真对不住。火儿的老弟上山还没回来,他的弟媳妇大起个肚子里,还去了菜园,真叫人不放心。你坐好,我得去菜园打个招呼。”

张玉凤意识到这是在有意冷落她。她想起身跟着火儿的娘去菜园,疲惫的双脚却不听使唤。水都没喝到一口的张玉凤,就这样孤单单一人被撂在了空荡荡的堂屋里……

张家窨子里。天刚开白口,乖妹便去敲嫂子印蕙娇的房门。

“哪个?”

“嫂子,是我,乖妹。”

“大清早的,做哪样?”印蕙娇开门伸出脑壳问。

“玉凤姐跟着娘去了船溪驿吗?”乖妹问。

“没有哇!去恭贺世顺舅舅进新屋,娘是一个人去的。”印蕙娇说。

“玉凤姐去了哪里?昨夜她没有回房。”乖妹哭丧着脸说。

印蕙娇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她连忙问乖妹:“那她会去了哪里呢?”

乖妹迟疑了一会,而后轻声说:“只怕是去了铁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