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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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张家窨子大傩愿(3)

“看!是火儿打头。今天的现法就看火儿的。”乖妹继续给玉凤作着介绍。

玉凤笑着点点头。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火儿身上。上刀梯,踩红犁,滚剌丛,一样一样都看得目瞪口呆。轮到捞油锅了,天井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大油锅摆放在天井中央,烈焰熊熊;滚油翻腾。油锅的旁边搁起一块大案板,几个女佣,在案板上搓揉着糯米粑粑,投入油锅之中。雪白的糯米粑粑,经过沸油的烹炸,渐渐变成了焦黄色。火儿将衣袖高高地挽起,双手伸进滚烫的油锅里,捞出了两个油炸粑粑,直奔傩坛,躬身作揖,将油炸粑粑供奉在傩公、傩母的神案前,傩坛随即鸣响起鞭炮。火儿回到油锅边,又捞起了一个油炸粑粑,呈送到刘金莲的面前,她是主东人家的长辈。糯米粑粑不停地往油锅里投放。一俟炸到了火候,火儿便伸手捞起,呈送给应该送的人。接下来捞出两个,送给钰龙和蕙娇夫妇;又捞出两个,送给玉凤和乖妹姐妹二人;再捞出四个,送给钰龙的四个儿女。按照尊卑大小,给主东家每个人送过之后,火儿又再给在场的所有宾客,每人送上一个油炸糯米粑粑……

“天哪!这要送到什么时候?”玉凤一边吃油炸粑粑,一边轻声对乖妹说。

乖妹告诉玉凤:“那是必须送到的。人家来恭贺大傩愿,为的就是来吃这个油炸粑粑。”

“是吗?!这是为什么?”

乖妹说:“老辈传下来说,吃了这个油炸粑粑,就会祛病消灾,百事顺遂。有的人不但自己在这里吃,还要给家里没来的人带一个回去。”

“火儿这样在滚烫的油锅里捞粑粑,他的手怎么受得了?”

“使了法,他的手就不怕烫了。”

玉凤眨巴着眼睛,喃喃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天井里,油锅滚烫的油在不停歇地翻滚,油烟味伴着烹炸的糯米粑粑,弥散到窨子屋的每一个角落。火儿不停地在油锅里捞着一个个油炸粑,说着吉利话,将油炸粑分送给每一个宾客。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他的双手并没有因此而烫伤,只是被锅里的滚油浸泡得通红通红……火儿经过整整一天的劳累,加上炸米粑时油烟的熏呛,已经筋疲力竭了。等到送完最后一个油炸粑,他一阵头晕、恶心,便步履踉跄地离开了天井。他想到第二天还要唱《孟姜女》,必须得早早休息,使体力尽快得到恢复。他匆匆扒了几口夜饭,倒头便睡下了。

按照傩仪的程序,每天晚上是都是做法事。有火儿在场,乖妹和玉凤场场必看。傩坛里不见了火儿,姐妹俩都觉得没意思。

“我有点困了,想去睡。”玉凤说。

乖妹跟着说:“我也是。”

姐妹俩回到卧房,早早地睡下了。事实上,姐妹二人并不困。她们睡在床上,心里却都在想着火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乖妹表面上大大冽冽,事实上,却是个很心细极敏感的人。她看得出,玉凤从见到火儿的第一眼起,便对这位同年哥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连日来,玉凤说到火儿的每一句话,都渗透出着一种异样的神情,不用说,她对火儿动心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叫乖妹措手不及。从记事起,乖妹便和这个当老司的同年哥亲近,随着年龄的增长,爱慕之心萌动。在张家窨子里,乖妹虽有一个小姐的名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小姐,只是一个弃婴,为好心的主人收养。小姐和丫头的双重身份,在她的身上兼而有之。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和真正的张家小姐一样,轰轰烈烈地找婆家,做新娘。嫁个可靠的男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她最好的归宿。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火儿,应该是最佳的人选。每年,火儿都要跟随着师父,到张家窨子来好几次,或是冲傩,或是还愿。乖妹总是找着由头和火儿说话。火儿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但仅是妹妹而已,绝无其它的想法。乖妹喜欢火儿英俊的容貌,更喜欢他善良的心地。加上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老司,有了这份道艺,吃穿二字便不用发愁。乖妹将这份情意深深地埋在心底,没有对火儿表白,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她还只有十六岁,没有这个胆量去向一个男人敞开心扉,只是痴痴地等待老天爷的恩赐。玉凤种种表现传递出的信息,使乖妹乱了方寸。尤其令她紧张的是,玉凤和火儿相貌惊人相似。她听人说过,男女相貌相似,便是夫妻相,便是有缘人。果真如此吗?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玉凤还在想着天井里发生的一切。她的嘴里仿佛还留有油炸粑粑的余香。那被滚油炸得泛黄的粑粑,分明是火儿从滚烫的油锅中捞出来的。锋利的刀梯,尖锐的剌丛,灼热的犁铧,滚烫的油锅,无不显现火儿非凡的功力,给玉凤留下难解的谜团。就是这个火儿,用工整的蝇头小楷,书写着傩仪的文疏表章;以遒劲有力的大字,书写着傩坛的对联吊挂……一个原本目不识丁的年轻老司,经过操习,竟是如此能文能武。他聪明,真诚,机敏,幽默,还有不可解的神秘感。当这样一个汉子出现在情窦初开的玉凤面前时,她有些儿动心了。通过乖妹在各种场合的介绍,玉凤对于他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玉凤得知,他的家住在一个强盗窝子里。常言说,饥寒起盗心。他的家一定是赤贫。玉凤心里在琢磨,张家窨子的千金小姐,能够把终身托咐给这样一个赤贫吗?她作难了,觉得这件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但她又想起了母亲病重时,对她坦露的经验之谈:在这世界上,穷汉比富翁更可靠。她同时想到母亲拿着《彩楼配》的戏本,教她认字的情景。母亲告诉她,不要看不起穷人,那薛平贵也是个穷人,后来终于有了出头的日子。做个女人,若能象王宝钏那样,就不枉一生。几天来,虽说火儿的种种表现给了她极好的印象,但在她的心中仍然有解不开的谜团,这样一个人才出众的后生,靠做老司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应该有许多女伢儿钟情于他,怎么会到了这般年纪仍然是单身一人呢?玉凤凭着她特有的敏感,还隐约地发现,乖妹这小鬼头对火儿有着特殊的好感,这种好感超出了妹妹对同年哥敬重,已是女伢对男伢的爱慕和倾心了。她说起话来,虽然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仔细咀嚼,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的。她决定对乖妹进行一番试探。

“乖妹!”玉凤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你不是困得很吗?怎么还有睡着?”乖妹装作被叫醒的样子。

“呃!乖妹,我问你。”

“有哪样话,明天问,我困得很,要睡觉。”

“好妹妹,姐就问你一件事。”

“那你就问吧!”

“那火儿这大年纪了,怎么还没讨亲?”玉凤鼓足勇气,向乖妹发问。

“我怎么晓得?天亮了,你去问他自己呀!”乖妹装作没睡够的样子,堵了玉凤一句。其实,这件事她是略一二的,包括师父是要把女儿嫁给他,师娘最后却她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侄儿。火儿的心里一直挂着那个女伢儿,后来,好多的媒人上门提亲,他都没得一个中意的。

“问他做哪样?我是在问你呀!”玉凤说。

“凤姐,你问这件事,又是为的哪样?”

“不为哪样,只是随便问问。”

乖妹像是渐渐清醒了,打趣起玉凤来:“怕不是随便问问吧!你们两个这样挂相,只怕是‘夫妻相’哟!”

“呸呸呸!你胡说八道,当心撕破你的乌鸦嘴!”玉凤连忙矢口否认。她在乖妹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哎哟!”乖妹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她说:“好姐姐,你当我是哈宝看不出呀!你叫他迷住了。”

玉凤也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对乖妹倒打一耙:“我才不像你哩!他的事情,你没有一样不晓得的。”

“就只有一样不晓得。”

“哪样?”

“只有他怎么到现在还没讨亲?”乖妹说:“这件姐姐最关心的事情,我偏生不晓得,让姐姐失望了,实在是对不住。”

“又在胡说八道!懒得跟你讲,我要睡觉了。”说着,玉凤重又躺下睡觉。很显然,她默认了乖妹刚才所说的一切。

乖妹也跟着躺下了。她也和玉凤一样,难以入睡,却故意装做很快就入睡了的样子。乖妹似乎有些儿后悔。这些天来,她竟在有意无意之中,成为了玉凤和火儿的撮合者。她暗自责骂着自己是哈宝,把自己喜欢的人轻而易举地推向了别人。明天,是巫师班演唱《孟姜女》的日子,火儿将扮演孟姜女。难得的机会将会出现。乖妹决意在不经意间给玉凤一个小小的难堪。

傩堂戏《孟姜女》开锣,巫师班的演出从傩坛搬上了天井里搭建起的戏台。大傩愿开坛以来,今天最热闹的,来看戏的人格外多。戏台前面空着几条板凳。看客们都晓得,座位是留给主东家人坐的。打过闹台,全家人在刘金莲的带领下,进入了戏场。刘金莲手牵着长孙绪伯,玉凤和乖妹分别牵着绪仲和绪季入座。蕙娇的怀里,抱着小仪芳。钰龙是从戏台上下来的。他刚才到戏房里,按照还大傩愿的定规,给唱《孟姜女》的老司们每人送去一个红包。

在芳草第,张玉凤不止一次听母亲讲述过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看傩堂戏《孟姜女》,她却还是头一回。火儿扮演的孟姜女,戴着容貌姣好的面具,旦角的身段,旦角的唱腔,完全脱了男体。

“火儿演得真好!”玉凤轻声对乖妹说。

乖妹似乎不以为然:“演是演得好,就是人长得太高了,比范杞良还要高。”

“是呀!他怎么不唱小生呢?”玉凤颇有同感。

“他是这堂大傩愿的掌教师,孟姜女这个角色,必须由掌教师来扮演。”

“啊!原来是这样……”

“那你希望他高,还是希望他矮?”

玉凤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你希望他唱旦角,还是唱小生?”

玉凤再一次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好生看戏,不要讲话了。”刘金莲回过头,对玉凤和乖妹轻声说。

戏台上,范杞良被押解到边塞修筑长城,一去三年,孟姜女思夫心切,告别双亲,在丫环梅香、小子百旺的护送下,万里寻夫,送去寒衣。不料在路过将军山时,盘缠尽被强人抢掠,万般无奈,只得长街乞讨。苍凉而凄楚的傩腔,伴随着大锣大鼓声,在窨子屋的天井里,久久地回荡着:

……秦王无道修长城,又派钱粮又抓丁。夫君一去三年整,音信全无愁煞人。秋去冬来天将冷,缝得寒衣送夫君。寻夫不怕千般苦,岂料中途遇强人。盘缠尽被抢掠尽,如今身无半分文。路途还有千里远,无钱寸步也难行。望请乡亲多帮衬,多多帮衬断肠人。有日得见夫君面,姜女不忘你的恩……

玉凤为孟姜女的真情所动,她落泪了。天井里,到处都是一片唏嘘声。刘金莲第一个站立起来,向戏台上抛掷铜钱。天井里所有的人,眼睛都集中到了为孟姜女送盘缠的主东一家身上。紧接着,人们看见少老板张钰龙和娘子印蕙娇,也将铜钱向戏台上抛去。他们的三个儿子绪伯、绪仲和绪季,也从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铜钱,抛到了孟姜女的跟前。乖妹更是不慌不忙,向戏台上抛了一枚铜钱,又再抛一枚铜钱……顷刻间,玉凤慌神了,她没听任何人说过,看戏时,还要给孟姜女送盘缠。平日她没有带钱的习惯,在身上左掏右掏,半天也掏不出一个小钱来。她的脸顿时憋得绯红。看客们立刻为她的尴尬爆发出了笑声。

情急之下,刘金莲和张钰龙、印蕙娇夫妇,都在身上掏摸着,想找出几个铜钱来,让玉凤抛到戏台上。他们身上所带的铜钱,早已全都抛给了孟姜女。乖妹也无奈地做着身上没钱的样子。看客们则一边抛掷着铜钱,一边拿张玉凤打趣:

“哈哈!大小姐,出钱呀!”

“大小姐,放血呀!”

“大小姐,莫小气呀!”

张玉凤一扭头,便冲出了天井。她飞跑着,去到房里,取来了大把的铜钱。而当她返回天井时,人们向戏台抛掷铜钱已经停止。戏台上,孟姜女在得到众人相送的盘缠之后,重开始了她寻夫的行程。张玉凤纵然取来了铜钱,也是无法相送到孟姜女手中的了。

“乖妹,还大傩愿要准备铜钱为孟姜女送盘缠,你是晓得的。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没告诉玉凤?”散戏后,刘金莲问乖妹。显然有责怪的意思。

“我忘记告诉凤姐了。”乖妹低着头,嘟着嘴,支支吾吾地说。

“忘记了!那你自己怎么没有忘记?”张玉凤生气地说。

乖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摆出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等待着母亲的发落。

“这件事就到这里打止。记住,从今往后,姐妹之间互相要多放在心上,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刘金莲就这样打了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