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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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穿街过弄的长衫(1)

张钰龙带着妹妹玉凤,坐一条装布匹的麻阳船从汉口回浦阳镇。从未离开过汉口的玉凤,对麻阳船,对两岸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奇。那日麻阳船到了青浪滩,她看见了漫天飞舞的乌鸦,在啄食着下行船只抛掷的食物,却不光顾他们这只逆行的船。她和船把佬一起,到岸上的伏波庙上香。爹爹给伏波庙送金神鸦的故事,她从小不知听过多少遍。如今,她终于见到了爹爹送的金神鸦,就供在伏波庙的神龛上。这天,麻阳船从泸溪县城扬帆起锚,返乡的行程就只剩下这最后一站了。玉凤顾不得江中寒风吹拂,一直站立在船头。

傍晚,临近浦阳镇,张钰龙也来到了船头。他告诉玉凤:“凤妹,这河边的村子叫做球岔,我们的大姑就嫁在这里。”

玉凤说:“是吗?这个地方好漂亮,还有一座宝塔。我要来看大姑。

麻阳船湾在了万寿宫码头。张钰龙带着玉凤下了船。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叫:“龙表哥!龙表哥!”

张钰龙转身一看,原来是表弟刘士宝。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那公鸡的颈根上,系着一道红彩。喜笑颜开的宝儿,显得十分得意。

“啊!是宝儿,又抱着打鸡上阵去了?!”

“嘻嘻!去了一趟辰溪城。在柳树湾的斗鸡场打了三天,刚刚坐船回来。”

“打鸡的颈根都上了红,肯定是打赢了。”

“那还消说,我的这只‘虎头冠’雄势得很,打通天下无敌手。”刘士宝眉飞色舞,硬是来神得很。

玉凤虽然旅途劳顿,却对刘士宝怀里的大公鸡充满着好奇。她拉了拉钰龙的衣服,轻轻叫了一声“哥”,希望引起刘士宝对她的注意。

刘士宝这才缓过神来,注意到张钰龙的身边,还有一个光鲜的女伢儿,便连忙问道:“龙表哥,她是哪个?怎么叫你做哥哥呀?”

“啊!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妹妹玉凤,刚从汉口回来。”张钰龙说着,把刘士宝介绍给玉凤:“这是我们舅舅的满崽,大名刘士宝,我们都叫他宝儿。你呢!该喊他做小表哥。”

“小表哥!”张玉凤轻轻叫了一声,新奇地看着大公鸡,问道:“你这只公鸡真有那么厉害?!”

刘士宝再次打量张玉凤时,两眼发了直,说话也变得结巴了:“它、它不是一般的公、公鸡,叫打鸡。”

“打鸡,养来专门打架的鸡,是吗?”玉凤说。

“嘻嘻!是的。你看,我的这只打鸡叫做‘虎头冠’。它红红的鸡冠,就像老虎的头。表妹要是喜欢,表哥可以把它送给你。”刘士宝虽是在夸他的打鸡,目光却没在“虎头冠”的身上,而是像钉子一样盯着玉凤。

张玉凤被盯得不好意思,把脸扭过一边,摆着手说:“我不要!我不要!”

钰龙说话了:“宝儿,你也真是,一个姑娘家,要你的打鸡做哪样?”

“嘻嘻!宝儿忘记了,表妹是个姑娘家。”刘士宝吐了吐舌头,显得不好意思,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说:“表妹,你不要我的打鸡,也还是我的表妹。什么时候表哥的打鸡披挂上阵,大将军八面威风,我就来邀你去看。”

“好!说话算数!只要你来邀我,我一定去。”张玉凤回答得爽快。

汉口回来的表妹,着实把憨气十足的宝儿迷住了。倒底是大地方的女伢,人生得光鲜不说,说起话来,也跟画眉叫一样好听。那一声“只要你来邀我,我一定去”,说得宝儿心花怒放,连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张钰龙带着妹妹玉凤来到张家窨子。得知钰龙带着玉凤回了家,窨子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人们一齐涌向前厅,刘金莲带着乖妹来了,印蕙娇带着三个伢儿来了,丫头、佣工、伙夫们也都来了。张钰龙将玉凤带着家先坛前,郑重地对她说:“凤妹,你初次回家,给列祖列宗磕个头吧!”

“列祖列宗,爷爷、奶奶,玉凤回来了!玉凤给你们请安了!”张玉凤说罢,双膝跪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刘金莲坐到了神龛前的椅子上。她的左右,一边是带着三个伢儿的印蕙娇,一边是乖妹。钰龙将妹妹扶起,引到了刘金莲的跟前。玉凤立刻意识到,这坐在神龛前的妇人,就是她的大娘,顷刻间便泪眼迷离。她没等钰龙介绍,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一边叫着“大娘”,一边连连磕头。最后,她抱着刘金莲的一双脚,“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遭孽的伢儿,大娘一直挂牵着你啊!”刘金莲弯腰将玉凤扶起,她细细端详起玉凤来,眉清目秀的女伢儿,显然是出自一个俊俏的妇人。转瞬间,她想到了当年翠珠捎来的那幅画图:一个女戏子的胯下,生下了一个女伢儿。对于这女伢儿过世的母亲,她早就没有了怨恨。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女人。

“玉凤妹妹,回到屋里就好,这里就是你的家。”说话的是印蕙娇。

玉凤立刻上前叫了一声:“嫂子!”

堂屋里到处是哭声一片。印蕙娇强忍住眼泪,对在场的众人说:“玉凤妹妹回家,是一桩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大家就不要再哭了。”

印蕙娇这么一说,堂屋里果然没有了哭声。她身边的老大绪伯,走到玉凤跟前,连声叫着“姑姑”。玉凤一进屋,就品尝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

这一夜,玉凤和乖妹做一床睡。玉凤大乖妹一岁,姐妹二人一见如故。在汉口时玉凤曾听说过,大娘身边带着一个捡来的女伢儿,想必就是这乖妹了。玉凤心想,不管乖妹是不是晓得自己的身世,都决不能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姐妹年龄相仿,又是初次相见,二人上床,便睡在了一头,谁也睡不着,“嘁嘁嘬嘬”说不完的话,一直到半夜鸡叫。

这天晌午,镇上来了个叫黄满娃的斗鸡客。黄满娃家住麻阳吕家坪,老爹浑名“叫化子”,是当地最大的财东。黄满娃是叫化子八个儿子中的满崽,故得此名。这个黄满娃精心饲养了一只打鸡,打鸡的鸡冠形似葫芦,取名做“葫芦头”。重阳过后,“葫芦头”在吕家坪场上摆下擂台。三个多月了,所有与它对垒的打鸡,没得一只不在它的面前学鸡婆叫。黄满娃确信自己的这只“葫芦头”打通天下无敌手。这次,他带了四名家丁,划着一条小船,从吕家坪出发,要沿河一路斗鸡,直到辰州城,一显威风。第一站是潭湾场,第二站是辰溪城,他的“葫芦头”所向披糜。在辰溪柳树湾,他听说浦阳镇有一只“虎头冠”,刚在那里挂了红。他立马驾船动身,冲着“虎头冠”直奔浦阳镇而来。黄满娃沿着驿码头的岩蹬子上了河街。他金贵万分地将“葫芦头”抱在怀中,身后的四个家丁,一人扛着竹帘,一人提着鸡笼,一人拎着鸡食,一人背着包袱。这伙斗鸡客的到来,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一群爱蓬闹热的小把戏,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黄满娃来到一家米粉店门前,说了声“肚子饿了,吃碗米粉。”便和家丁一同进到了米粉店。米粉店的老板,见来了斗鸡客,连忙热情接待。

“小哥,快请坐!快请坐!”

“五碗米粉,油重加盖。”黄满娃说着,摸了摸怀里打鸡的羽毛。

“这就来!这就来!”客人非同寻常,店老板立马到灶台前下粉。

这时候,米粉店的外面,已经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他们都猜得出,今天校场坪的斗鸡场里,将会有一场恶战。

“请问大哥,贵处哪里?”店老板忙着下米粉,嘴巴也不闲空。

“吕家坪。”黄满娃接着问道:“听说贵地方有只‘虎头冠’,是吗?”

“是的。那是刘家窨子憨宝儿的打鸡,算得上浦阳镇上的第一鸡。前晌还在辰溪柳树湾挂了红呢!”灶边的店老板神气活现地作着介绍。

“浦阳镇的斗鸡场可是在校场坪?”黄满娃明知故问。

“是的。”围观的人们同声说。

“搭个信把这位刘家少爷,说是麻阳吕家坪来了个黄满娃,在校场坪恭候他。”黄满娃就以这种方式给刘士宝下了战表。

黄满娃挑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刘士宝的耳朵里,一时间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自从那天在码头见到玉凤表妹以后,宝儿的三魂七魄,早就已经不附体了。临别时,表妹那画眉叫一般的讲话,使得他的心里,到今天还痒梭痒梭的。他几番起意,要去张家窨子见表妹一面,套个近乎,又苦于找不到由头。如今,机会终于来了。麻阳斗鸡客摆下擂台,指名道姓,向他挑战。他的“虎头冠”必须应战,而且是必胜无疑。表妹亲口答应过,要看他的鸡打架。他终于可以在表妹面前露一手了。从来不注意衣着的刘士宝,特意去到房里,把周身上下着真刷涤了一翻。然后,他抱着心爱的“虎头冠”出了门,迳往张家窨子而去。

在河街,刘士宝遇到了两个小癞子:一个是长疤子的儿,名叫癞毛;一个是草把行帮主王瘸子的儿,论辈份他该叫小叔,名叫细屎。癞毛和细屎,是宝儿的哼哈二将。宝儿要去打麻阳佬的鸡擂台,身边少不了这一对活宝。

“癞毛,细屎!你们来得正好。麻阳斗鸡客充狠,在校场坪摆了擂台。快去探个虚实,回来给我报信。”刘士宝拉起一副有谋略的架势,吩咐他的手下。

癞毛和细屎听从吩咐,直奔校场坪而去。刘士宝自然喜不自禁,兴高采烈地直奔张家窨子。一进大门,正碰上要出屋的刘金莲往外走。

“这不是宝儿吗?抱着个打鸡,来做哪样?”

“找玉凤表妹,从汉口回来的玉凤表妹。”

“找她做哪样?”

“我的这只‘虎头冠’要上战场,来邀她去看个新鲜。她答应过宝儿,要去看鸡打架的。”

“奇怪了,玉凤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去看鸡打架?”刘金莲不相信宝儿的话,以为他在扯谎。

刘士宝有点儿慌神,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姑姑,宝、宝儿的话,你、你怎么不相信?玉、玉凤表妹回到镇上那天,在码、码头上亲、亲口对宝儿说的。”

刘金莲看着又憨又宝的内侄,觉得好笑。她一想,玉凤从汉口回来,正闷得慌,这鸡打架她在汉口是肯定没有看过的,让她去看个新鲜也好。就对刘士宝说:“你去找她,就说问过我了,让她去看鸡打架!叫乖妹也一起去。”

就这样,玉凤和乖妹跟着怀抱打鸡的刘士宝一同前往校场坪。

“宝哥!今天是哪里来的斗鸡客?”乖妹问。

“麻阳吕家坪山旮旯里。”宝儿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的鸡能打赢吗?”玉凤问。

“能赢!”

“真的不会输?!”

“不会输的,‘虎头冠’绝对不会输!”宝儿把握十足地说。

“莫讲大话,你说,要是输了怎么办?”乖妹插了句言。

“要是输了,我请玉凤和你到河街吃魔芋豆腐煮牛肚!”宝儿回答得爽快。

“魔芋豆腐煮牛肚!那有什么好吃的?!”

“上面再压个荷包蛋。”

“哈!荷包蛋!若是输了,要你用手板心煎个荷包蛋给凤姐和我吃!”突然间,乖妹随口这样说。

“胡说八道,手板心怎么煎荷包蛋?!”宝儿似乎有点儿害怕了。

张玉凤听懂了,这是乖妹故意逗宝儿,也跟着起哄:“你若是输了,非得要你用手板心煎荷包蛋!”

宝儿一听,玉凤也这样说,马上就来神了,说:“煎就煎,反正我不会输。”

“讲话算数,不许反悔!”

“哪个反悔是小狗。”

临到校场坪,癞毛和细屎跑来报告:“宝少爷,没得事,来的那只‘葫芦头’,比你的‘虎头冠’矮了一截,只有卵屎大,肯定是‘虎头冠’的下饭菜。”

刘士宝听了癞毛和细屎的报告,更是趾高气扬了。一行人来到校场坪,那里的斗鸡迷,已经聚拢了黑压压的一片。见刘家小少爷来到,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人们发现,憨宝儿的身后,除了有原日的哼哈二将,还多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伢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新近从汉口回来的张家小姐。

“憨宝儿,七仙女下凡来,要交桃花运了!”人群中有人这样打喊。

宝儿没有回应,只是憨憨地笑着,似乎是一种默认。玉凤虽然明白那人打喊的意思,却装做没听懂的样子。

斗鸡场里,麻阳斗鸡客的竹帘子,围成了一个圆圈。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操着竹帘。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后生,怀里抱着一只打鸡,站在与他迎面的竹帘外,身后是四个牛高马大的汉子。这种架势宝儿见多了,一点也不怯场。他停止脚步,对远来的斗鸡客拱了拱手,驾轻就熟地与对方打起讲来。

“哪路的客人,敢闯千年古镇的斗鸡场?”浦阳镇的斗鸡客,通常都是用这句话,来接待外来的对手。

“麻阳吕家坪的斗鸡客,今天来到贵地方,想来讨一份红彩,想来听听贵地方的鸡公怎样学鸡婆叫。”黄满娃的话带着挑衅。

刘士宝捋了捋怀中的“虎头冠”,喝道:“你难道不晓得,这浦阳镇上有出山的‘猛虎’!”

黄满娃也捋了捋怀中的“葫芦头”,接上了腔:“出山的‘猛虎’再凶火,也摁不下水里的‘葫芦’。”

这斗鸡的开场白,吸引了宝儿身后的张玉凤。她笑了,这简直是戏台上古人打仗时的‘来将通名’。这个有点儿憨的小表哥,突然间也变得清场了。

斗鸡场上的规矩,客边的打鸡先入帘。黄满娃弯下腰,将他的“葫芦头”放入了竹帘圈中。那“葫芦头”个头虽然小,却显得格外的精神。它抖了抖羽毛,拍了拍翅膀,扯起脖子“喔喔”地叫了两声。紧跟着,宝儿也把他的“虎头冠”放入了竹帘圈中。相比之下,“虎头冠”比“葫芦头”高出了一截。胜券在握的宝儿,装模装样,悄声和玉凤耳语了几句。乖妹晓得憨宝儿的底细,见他死乞白癞的模样,明显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里禁不住暗自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