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18820100000105

第105章 喜耶,悲耶(1)

夜里的细雨,把浦阳镇街弄子的石板路浇淋得湿漉漉的,照得出人影。赶早市的人们,在石板路上攒动。魔芋豆腐的叫卖声,在街弄子里回荡。一条惊人的消息在浦阳传播:辰州城里厘金局的伍总办,元隆木行刘金山的老丈人,因为贪赃枉法下了大狱。案子由省城的藩台大人亲自督办。伍家查抄出的不义之财,由兵古佬搬到上南门码头,把三条麻阳船装了个拍满。总办夫人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条白绫掸上房梁,结束了生命。浦阳人传播这个消息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镇上的刘家窨子。

垭角洄的那一场变故,把刘金山折腾得精疲力竭。凭着勤扒苦牮,加上岳家暗中扶助,元气渐渐儿得到恢复。去年秋天,刘金山为长子刘士达完了婚,儿媳林琼香是镇上烟草商林昌镜的龙凤胎孙女。到了冬天,老夫人刘邬氏突发急症,离开了人世。这两堂红白喜事,刘金山不再象父亲过世时那样,一张《阻帖》,把宾客拒之于门外,而是拿出大户人家的气派来操办。宾客盈门的刘家窨子,仿佛在宣示这户人家已经走出了阴影。刘金山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时候他的岳家忽然出事了。

得知伍总办下狱,伍夫人自尽,刘家窨子里顿时乱做了一团。一屋人伤心地哭泣着。哭得最伤情的,当然是伍秀玲。刘金山则除了悲痛以外,还有一件事让他忧心忡忡。这些年来,搭帮老丈人坐镇厘金局,他所有经由辰州前往常德的木排,没有缴纳过一文钱的通关银两。细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老丈人被弹劾,扯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这事也会被牵扯出来。情况紧急,张复礼和妻子一道,立即乘船去到辰州城,帮助处理岳家面临的一切。临行时,他想带上士达。达儿是刘家的长子,人生中经历这样的事情,是有好处的。不巧的是,达儿在半月前得了伤寒病,头痛,发烧,不停地咳嗽,吃了德济堂的中药也不见效。刘金山担心儿子受不得船上的风寒,会加重病体,没带他一路去。

长疤子得知伍总办倒台的消息,迫不及待地去到龙家窨子,向龙永久作了绘声绘色的禀报。幸灾落祸的龙永久开怀大笑。这些年鸦片风行,鸿发膏栈的生意兴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灌满龙家窨子的钱柜。龙永久在人前谈笑风生,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暗地里,他却在经受着最无法忍受的煎熬,事情的起根发蒂,还得从他最为宠爱的第三房小妾筱碧玉说起。

筱碧玉本名叫萧碧玉,出生在常德一个清贫的书香门第。当她还只有六岁时,父母因为一次意外的沉船事故,双双葬身鱼腹,留下了她和十五岁的姐姐红玉。年幼无知的碧玉,跟着姐姐,开始了漫无边际的人生闯荡。一天,姐姐带着她上了一条从汉口回程的麻阳船。她坐在弥漫着桐油味余香的船舱里,听着岸边纤夫的号子声,溯沅水而上,经过二十天的航行,来到了一个陌生而繁华的都市──洪江。姐姐为哪样要来这里?来这里做哪样?她都一无所知。直到若干年后,她才明白,当年,姐姐为生活所逼,出于无奈,背着她入了娼门。姐姐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门前做这种营生,便跟着一个姓谌的堂班老板,来到了洪江。洪江有一条堂班林立的弄子,叫做木粟冲。谌老板的怡春院就开在这里。面容姣好、聪明过人的姐姐,自幼受家庭的熏陶,得父亲的指点,是人们称颂的才女。小小年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便无所不通。委身于青楼的萧红玉,深感有沾污门庭之罪,羞于见阴冥中的列祖列宗,去掉自己的萧姓,改为一个“筱”字。筱红玉进到怡春院,香风脂气便立刻吹遍了洪江码头,拈花弄草者趋之若鹜。木粟冲里象样点的堂班,都有一个暗道,专供有身份的嫖客进出。筱红玉的到来,怡春院里的那条暗道,便每天都有人通行。谌老板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看重筱红玉,更看重她的妹妹筱碧玉。他料定,十年以后姐姐的位置必将由妹妹来替代。筱碧玉从小心高气傲,她埋怨姐姐不该带着她来到这个地方。姐姐那“笑贫不笑娼”的道理,并不能说服妹妹。一次,怡春院里唱堂会,姐妹一同看了高腔戏《玉麒麟》。戏中的陕人韩世忠寓居杭州,与平康院名妓梁红玉邂逅,以玉麒麟为表记,结为良缘。后韩世忠投军,登台拜帅,梁红玉也成为了击鼓抗金的巾帼英雄。从此以后,筱碧玉不再埋怨姐姐。她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遇上自己的韩世忠。豆蔻年华的筱碧玉,经过姐姐的悉心调教,出落成色艺双全的雏妓。她的琵琶甚至比姐姐还要弹得好。十五岁那年,筱碧玉开始“坐堂”。消息传出,立刻成为木粟冲,乃至洪江码头的一大新闻。怡春院这朵招蜂引蝶的牡丹,招来了巨商大贾,引来了公子哥儿。人们都希望能一睹筱碧玉的芳容,听她弹琴唱曲,同她吟诗对奕。筱碧玉的名声鹊起,谌老板腰包鼓胀。有钱有势的嫖客们,都在向谌老板打听,这筱碧玉定在何时“挂衣”?谁都想成为这朵名花“开苞”的第一人。心高气傲的筱碧玉,却压根儿也没有“挂衣”的打算。她发誓要做一个守身如玉的人,除非遇到梦中的“韩世忠”。筱碧玉执意如此,谌老板也奈她不何。

筱碧玉十六岁那年,浦阳镇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为了转运贵州采购的一批烟土,来到了洪江。龙永久是个最爱那本经的人。他一上犁头嘴码头,进得悦来客栈,打听的第一件要事,便是木粟冲里新近又有哪样好东好西。当他得知怡春院里筱碧玉的情形时,顿时眉飞色舞。他发誓要成为这姑娘“开苞”的人。对于搞女人,龙永久有他的密诀:耐得烦,霸得蛮。为了把筱碧玉弄到手,他在悦来客栈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三个月里,他每天都去到怡春院,风雨无阻,一天也不落下。他进出怡春院时,绝对不走暗道,而是大摇大摆地大门进,大门出。他每日里听筱碧玉弹琴唱曲,有时也跟着哼上两句。龙永久本来就会下围棋,却故意装做一窍不通,让筱碧玉教他下棋。短短几天,他便开始与筱碧玉对奕。不到一个月,他居然能与筱碧玉打个一、两回平手。三个月里,他按捺着心头的欲火,绝不去碰筱碧玉,连手指头也不摸她一下。每夜,木粟冲里二更梆响,他便准时回到悦来客栈,度过那难熬的长夜。筱碧玉从小在烟花场中长大,嫖客们的虚情假意,她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她不会轻信,更不会动情。而唯独这个来自浦阳的龙老板,倒真是给了她很不错的印象。此人相貌平平,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而从他学围棋的神速,足可以说明他是个聪明人。特别令筱碧玉满意的是,三个月来,龙永久对她十分尊重,从未对她动手动脚。来这里的所有嫖客,不论地位高低,不论年龄大小,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点。就在这时,龙永久向谌老板郑重提出,希望筱碧玉为他“挂衣”。他不仅要为筱碧玉“开苞”,而且要为她赎身,纳她为妾。至于赎身所需的银两,任谌老板开价,他会不差厘毫,一体照付。当谌老板把龙永久的意向告诉筱碧玉时,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去和姐姐筱红玉商量。姐姐认为:“挂衣”从良做一路,是风尘女子最好的结局。能为自己的男人保持一个完好的身子,比哪样都要好。从这三个月看来,这个浦阳客商应该是靠得住的男人。虽是去做第三房,也是可以得到善待的。她羡慕妹妹能有这样一个好的归宿。筱碧玉想到了高腔戏《玉麒麟》,梁红玉遇到韩世忠,古来能有几人?她在这怡春院呆下去,不可能保持自己的清白,迟早会身不由己,成为千人压,万人骑的男人玩物。与其这样,倒不如以一个完整的身子,跟着一个能珍惜自己的男人,去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像正常的女人一样,度过一生。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筱碧玉告别姐姐,告别她生活了十年的洪江,跟着一个她认为可以依托的男人,来到犁头嘴码头,登上了一条满载着桐油的麻阳船,去到她生命的又一个驿站。与此同时,一块浸染着点点血迹的白绫,高挂在怡春院的大堂。为筱碧玉赎身,龙永久究竟花了多少银两?他本人和谌老板,谁也不愿意透露。

筱碧玉来到浦阳镇,进入龙家窨子,她便察觉到现实并非她的想象。婆婆从心底里看不起她。离开洪江时,她特意买了件上好的丝棉坎肩,作为送给婆婆的见面礼。不久后,她发现坎肩穿在了一个烧火的老妈子身上。大房吴氏、二房杨氏对她的怨恨,显然是少不了的。龙永久为生意在外面奔忙,筱碧玉就躲进卧房里,弹起她心爱的琵琶,仿佛只有这琵琶声声,能够排解她心中的郁闷。突然有一天,龙永久对筱碧玉说:“老太太吩示,从此后这琵琶不要再弹了。”

“为哪样不要弹?”筱碧玉问。

龙永久说:“不要问为哪样!”

筱碧玉改不了要强的性子,继续追问:“不!你必须讲清楚。”

“好!那我就讲了。”龙永久被逼无奈,只得和盘托出:“老太太讲,这是堂班的东西,不能在正经人家里拨弄。”

筱碧玉如同挨了当头一闷棍,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龙永久立刻感到太过冒失,追悔莫及。此后,龙永久为了取得筱碧玉的欢心,只要有闲空,便带着她到街弄子漫步散心。筱碧玉的姿色和风度,刹时间成了浦阳的一道风景。一趟走过,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驻足不前,就连叫卖魔芋豆腐的小贩,也因她而停止了叫卖。筱碧玉对这样的招摇过市感到厌烦,龙永久却因此而得到极大的满足。筱碧玉提出要跟龙永久下围棋。龙永久立刻取来两盒棋子。筱碧玉一眼就看到了棋盒上刻着的文字:大清同治八年龙记购棋。原来这龙家窨子里早就有人在下棋。在怡春院里,龙永久说他不会下棋,完全是假装的。她领教到了龙永久的诡计多端,深感自己不是对手。她成了一只笼中鸟,有翅难飞。她只能看着婆婆的脸色,听从丈夫的安排,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筱碧玉觉得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龙家多多生儿育女。她这样的身份,只有生下儿女,才能取得地位,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筱碧玉果然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进到龙家不多久,她便有了喜。就在她的肚皮一天天鼓胀,希望一步步实现的时候,命运却无情地捉弄了她。那时候,婆婆为了得到一副阴沉木的寿枋料,正在以绝食相要挟。她的一句好言相劝,惹来了婆婆的咒骂,招致了丈夫的足踢。婆婆一命呜呼,她的胎儿也因此流产。此后,筱碧玉又多次怀孕,都没能保住胎儿。筱碧玉拜佛行傩,寻医问药,哪里有个民间偏方,她也会去找来试试。然而,任凭她作怎样的努力,到头来还是依然如故。为了这,她不知偷偷儿流了多少眼泪。龙永久表面上的懊悔,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筱碧玉能否为龙家生儿育女,对他说是无所谓的。他已经有了世荣、世华、世富、世贵四个儿子,还有金花、银花两个女儿。龙永久处心积虑为筱碧玉赎身,在于迷恋于她的姿色,并不是靠她为龙家传宗接代。

筱碧玉变了一个人。红润的脸庞,变得憔悴;丰盈的体态,变得瘦削。尽管如此,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膏栈老板有那方面的需求,她便会立即作出最精到的迎合。当膏栈老板欲火中烧时,她体现出的疯狂,足以让这个男人神魂颠倒。这一切,固然有生理上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她企盼因此而获得能使她安身立命的种子。龙永久实在是太爱这本经了。这个嗜好,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在筱碧玉的温柔乡里,要耗费掉精力的大部份。对于大房、二房,虽是三年不打两回铁,还要有所应付。若是百家弄的堂班里从镇远、洪江、常德来了光鲜的姑娘,他从来不愿意轻易放过。龙永久很是得意,他相信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比起倒在鸦片烟枪下的父辈,简直要高明百倍。龙永久晓得自己的消耗太多,特别注意饮食上的进补。他笃信那个自家发明的进补方式。三天两头,他的饭桌上,都会出现那种用特殊方式喂养的乌骨鸡。他坚信这种蕴含着男人精气元阳的盘中餐,足使他的那条“龙”“永久”地保持雄势。然而,细微的变化,随着岁月推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滚水潦枯了的蕨菜,再也无法硬朗;烈日爆晒过的蜡烛,再也无力抬头。那条号称“永久”雄势的“龙”,变成个“龙想抬头腰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