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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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尾声 《岳阳楼记》 一曲悲怆的命运之歌(2)

要说笔者欣赏音乐的习惯,大抵喜中不喜洋,还是相当民族的;但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悲怆》是个例外,百听不厌,属于枕边曲。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和《第六交响曲》,常被世人总称为柴氏“悲剧三部曲”。它们在揭示个人与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与冲突方面,以及揭示人的精神悲剧方面,都达到了真正的哲学深度。但是,《第六交响曲》与它的姊妹篇相比,还是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它没有外在的命运主题,没有运用民间歌曲、舞曲的元素,而是完全建立在内心体验基础之上,来抒发感情并表达主题思想的。它虽为标题音乐,却几乎不具有叙述性或描绘性等特征,与被视为西方浪漫主义标题音乐滥觞的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相比较,既不具有明确的叙述性内容,而与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相比较,也不具有明显的描绘性特征,它更像一部非标题音乐。它与《离骚》一样,更具有一种“内向”品格,所有的外在感受,都通过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来展现,人生中所有的美好都如流星般划过天际,刹那间闪亮却转瞬即逝,一切都变成受伤灵魂的倾诉与呼喊,以一种超越的深沉,对不可逆转的命运,送出一抹并不绝望的神奇微笑。描写人生的哀伤、悲叹和苦恼,凄怨感人,有一种难得的悲怆之美,仿佛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墓穴前回顾一生,曾经的一切,都化作深沉的悲怆之美。柴可夫斯基本人这样说:“我肯定地认为它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特别是‘最真诚的’一部。我从来没有像爱它那样爱过我的任何一部作品。”“在这部交响曲里我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俄国著名音乐评论家巴拉基也夫说得更到位:“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能写成像这样的作品啊!”

假如能以《离骚》和《悲怆》的品格来鉴赏《岳阳楼记》,肯定别有滋味在心头。那么,它真正的“眼”在哪儿呢?笔者以为,它不在气壮山河的励志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为它表达新颖而寓意并不新鲜,古今士子对这样的忧乐观并不陌生。《岳阳楼记》的真正块垒,理应从“是则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浇起。想一想吧,为什么会进也忧,退也忧?居庙堂之高也忧,处江湖之远也忧?这不是一个无解的《天问》吗?这不是一个无解的矛盾吗?这不是一种无解的宿命吗?对,这正是中国士君子至今冲不出去的一个传统怪圈,一个魔圈,也正是范仲淹写作《岳阳楼记》时的复杂、矛盾、痛苦的心态。

笔者在前文书中说到过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主要组成部分:“帝王文化”与“士君子文化”。这里就此再延续一点别的价值取向。笔者有个联想很皮相:你看那阴阳八卦图上的两条颠倒鱼儿,一个头儿朝着这边,一个头儿朝着那边,永远扭不到一顺儿去;但它们又都出不得一个圈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在那里面挤挨着、盘绕着,谁也离不开谁。这就好比中国的帝王文化和士君子文化,你朝这边拧,我朝那边拧,满拧。可你俩再满拧,都拧不出一个时空——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和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东土神州,而且起根发苗都在这块古老的黄土地上,谁也离不开谁地厮磨着,渗透着,改造着……搅成一团儿,搅成如今称作“国学”这么一个糊涂东西。你说这里头哪些是应该摒弃的帝王文化,哪些又是应该发扬光大的士君子文化?往往一时理不清,颇多公案、悬案、错案,至今聚讼纷纭,口水笔墨官司打不停。林鹏先生特别形象地说:中国历史“总是在无限被动中、无限的罪孽中挣扎着,喘息着,一溜歪斜地,连滚带爬地”前行着。原因就是两千多年来,帝王文化与士君子文化虽然同在一个历史平台,理论上讲是互相厮磨、互相渗透、互相改造,但实际结果显示,帝王文化挟权借势,雄踞于庙堂之上,独霸着麦克风,操控着话语权,占尽便宜。而一早(比如先秦时期)非常强势的士君子文化,却日渐被打压得够呛,一步步后撤,到宋朝这样一个“准先秦”的“黄金时代”,出了由范仲淹这样一大批强势君子儒所组成的士君子群体,但在“帝王文化”面前还是败下阵来。这是一个问题!我问过林鹏老师,既然正宗儒学如此强大,号称“仁者无敌”,何以千百年来老在思想道德层面流光溢彩,总也化不成“治、平”的政治能量与社会能量,来与帝王文化一决雌雄?何以屡战屡败,成为一代代读书人逃不出的政治怪圈,逃不脱的悲怆宿命?……这个《天问》式的难题,老年范仲淹在写作《岳阳楼记》时,肯定也在苦苦思索着:回首一生的坎坷经历,历历在目;一生的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一生的尧舜追求,不死于心;一生的良相作为,功绩安在……苦苦思索而难得其解,他能不发出“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的浩叹吗?是的,他坚信“古仁人”能够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己也能够像“古仁人”那样,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而,“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这个目标还有多远?我范仲淹奋斗一生,怎么还难以企及?可岁月老去,我范仲淹已然不再年轻了啊!就《岳阳楼记》的内在品格说,没有类比于《离骚》与《悲怆》的一种悲怆之美吗?正是:“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能写成像这样的作品啊!”所以,笔者认为,要真正解读《岳阳楼记》,与其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常挂嘴边,口号式地宣扬范仲淹的民本思想,倒不如将他对士君子何以“进退失据”的最后思考作为重中之重,以继续他的思考,破解他的《天问》,穿越那个古老的魔圈,开辟一种知识分子的新命运。

行笔于此,笔者忽发奇思,想引进两个人物说事儿。他俩都是古人,比范仲淹还年老得多,一个名叫陈胜,一个名叫安重荣。下面分别说。

陈胜,字涉,楚国阳城县(今河南登封市东南)人。秦朝末年,他是反秦义军的首领之一,与吴广一起在大泽乡(今安徽宿州西南)率众起兵,成为反秦义军的先驱;不久后在陈郡称王,建立张楚政权。陈胜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估计不通儒脉,所以说出话来不会引经据典,不是中规中矩,但却石破天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语出司马迁的《史记·陈涉世家》,原话是:“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说:英雄好汉不死便罢,要死便死得轰轰烈烈,天下闻名。难道王侯将相都是天生的贵种吗?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兄弟们,起来造反吧,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也能做王侯将相。对此,历来史家评为“正能量”:说是“表现了陈胜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对命运不公平的不满和对抗”,并“喊出了几千年来百姓心中的真实愿望,对人性的开放和对自由的追求,起了一定的作用,值得肯定”。

陈胜故事与这句名言,世人知之并欣赏者甚众。而安重荣其人其豪语,就少有人知了。还是先把他的豪言壮语亮出来。他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尔!”这话见于《新五代史·安重荣传》。安重荣也是个没有文化的人。

安重荣,小字铁胡,山西朔州人。家里穷得与陈胜差不多,所以也是一个没上过学、没有文化的人,对儒家经典一窍不通。可他生得力大无比,擅长骑马射箭,最后做到五代晋振武巡边指挥使。就这么个一介武夫安重荣,狮吼一声天地惊:天子难道有天生就好命,是贵种吗?谁的兵强马又壮,谁就来当皇上!有陈胜在先,安重荣这话不算“第一声春雷”,可他这是力量大得多的炸雷,王侯将相已然不在话下,直接要当天子皇帝爷,而且啥也不指望,就靠兵强马壮。敢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他的原创呀。

如上所说,陈胜和安重荣这两个人,都是不读圣贤书的人,都不是士君子,都不会从小就像范仲淹那样求神问卜:我能成为良相吗?我能施展平生所学辅君安民平天下吗?或者像大多数志于禄者那样“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吗?陈、安们的思路根本就不受儒家传统的束缚与限制,他们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念不起书咱就打文盲,活不下去了咱就造反,吃饱喝足了咱就想办法掌点权,兵强马壮了咱就打倒皇帝坐皇帝……反正从来没想过要当良相或者良医什么的。自然,他们也就永远不会有“进退失据”的苦恼与宿命。于是笔者假设:如果陈胜、安重荣这种“局外人”,去掉一切现有的劣根性,用别一种先进的价值观(当然,其中一定保有儒家价值观中那些先进成分)武装起来,那不就有了一种中国新人类了吗?也许只有这一新型知识分子群体,成为具有独立社会人格的“朋党”,才是改造中国的希望?

林鹏先生说:中西比较,西方有奴隶制,有宗教,中国没有;而中国有士君子群体、士君子文化,西方没有。还可以往细处比:西方现在还有皇帝,有君;中国看起来是没有了。但西方没有“家天下”的帝王文化传统,那得由选票说话,选举再舞弊,你不会老选姓秦的做皇帝。西方没有士君子文化,但西方知识分子不用领皇家薪水,有自己私家的“五亩之宅”,从而就有了独立的经济人格,由此也就有了政治人格、社会人格,有了个人尊严,有了以天下为己任、以“仁为己任”的自由选择。老子有本事就去竞选总统,当完了再去当教授,当科学家,写回忆录,到南极科考,或者另组新党跟你执政党唱唱对台戏……中国一旦有了这样的新人类,范仲淹老先生肯定想活过来,再做一把领军人物,把庆历新政或更加益民的新政搞得皆大欢喜。老人家的胃口也许更大:做一回总统又如何!

2014年2月14日情人节完稿于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