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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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烈士暮年(4)

至于后句“罗袜踏青期”,就写的是三月三踏青节的风俗民情了。在中国民间,农历三月三,是汉族及多个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古称上巳节。有多种说法,一说是王母娘娘的寿辰,所以要吃桃;一说是说阎王爷诞辰,所以要吃桃表示“逃”了一劫;一说是黄帝的圣诞,所谓“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是也。魏晋以后,上巳节改为三月三,后代沿袭,遂成汉族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登山、逛庙会的节日。还有更浪漫的一说:视为情人节。中国的情人节有两个:一个是农历三月三;一个是农历七月七。牛郎会织女,鹊桥诉幽情,这个情人节多为人知且目下流行更甚,而农历三月三的情人节,则有点被遗忘了。其实它也是由来已久。李白诗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据说这记述的就是三月三日情人节。这一天,两两相惜相别,折柳相赠,情即为柳,柳即为情,“垂柳无端馈赠别”,即源于此。另外,农历三月三,还是真武大帝的寿诞,故而又是道教的重要节日。真武大帝全称“北镇天真武玄天大帝”,又称玄天上帝、玄武、真武真君。传说生于上古轩辕之世的农历三月三日,是道教中主管军事与战争的正神。所以,这一天,各地的道教宫观都要举行盛大法会,信众们齐集宫观庙宇烧香祈福,再不济也得在家里颂经祈祷。

依《范仲淹年谱:六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范仲淹于庆历六年(1046)“正月,至邓州任所”。当年有《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说明他过的天穿节和三月三,就是当年春天的事了。此时,小儿子纯粹尚未出生,也许他是与怀有身孕的新夫人相携出行,身后跟着三个儿子,一家人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节日快乐。这里有个小小疑问:献给晏殊的这张百花洲图,是邓州旧图,还是重修后的新图?按理说,范仲淹想让老师友分享他的成绩与欢乐,所献应该是新图,但就算此诗写在年底,也还到任不足一年,偌大重建工程从筹划设计到施工修建,再到峻工开放,有可能吗?所以,笔者猜测《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或写在知邓第二年?要不就是这样一种可能:六七年前故友谢绛整修的百花洲,还没有多大毁坏,只须重点修复一下即可。此处要尾添一笔的是,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范家四公子范纯粹,也遭贬知邓州,这时他也年过知天命,面对历历百花洲和百花洲书院,遥想近五十年前往事,内心不知涌起多少感慨,于是,重新整修百花洲和书院,就是在所不辞的事,他要寄托的心事太多太重了!这可能也是有宋一代最后一次修葺吧,据说至元时已是一片荒废。明代花洲书院得以恢复,易名春风书院,嘉靖年间(1507—1567)曾三次重修,清代达到鼎盛,有记载的修复即十五次之多。光绪三十一年(1905),知州叶济全面重修书院,并按朝廷诏令,将花洲书院更名为“邓州高等小学堂”,开始了新式教育。自从范仲淹创建以后近千年来,花洲书院英才辈出,宋至清末,出了两名状元、五十六名进士、二百零二名举人。范公泉下有知,也该把酒以庆了。

现在举与民“同忧”一例。

范仲淹到邓州这一年的夏末,自家添了小纯粹,可他高兴不起来,因为邓州地面旱象已显,自秋至冬一连数月,雨雪不见,二麦枯黄,百姓发愁,他更是心急如焚。早在正月刚上任时,他就亲率僚属参加了当地民众的祭风师活动,并作诗酬友,题名《祠风师酬提刑赵学士见贻》,诗曰:

先王制礼经,祠为国大事。

孟春祭风师,刺史敢有二。

斋戒升于坛,拜手首至地。

所祈动以时,生物得咸遂。

勿鼓江海涛,害我舟楫利。

旱天六七月,会有雷雨至。

慎无吹散去,坐使百谷悴。

高秋三五夕,明月生天际。

乃可驱云烟,以喜万人意。

愿君入薰弦,上副吾皇志。

阜财复解愠,即为天下赐。

八使重古礼,作诗歌祭义。

诚欲通神明,非徒奖州吏。

贤哉推此心,良以警有位。

我范仲淹之所以虔诚地“孟春祭风师”“非徒奖州吏”,可不是为我们当政者祈求好处,但愿“旱天六七月,会有雷雨至……乃可驱云烟,以喜万人意”“阜财复解愠,即为天下赐”,让邓州老百姓无忧无虑过日子就行了。现在看来老天爷不领情,这可真没办法了。范仲淹除了每月三次向朝廷汇报灾情,组织人力抗旱外,只能默默向天祈祷。也许是心诚则灵,老天很快普降了一场大雪,解了邓州旱灾。范仲淹可能比当地百姓还高兴,置酒庆贺,赋诗会友。有邓州籍青年文人贾黯者,乃新科状元,时任将做监丞,闻家乡得降瑞雪,写诗向范仲淹致贺。范仲淹即有《依韵答贾黯监丞贺雪》:

今之刺史古诸侯,孰敢不分天子忧。

自秋徂冬渴雨雪,旬奏空文惭转邮。

得非郡国政未洽,刺史闭阁当自尤。

上赖天子仁且圣,神龙奔走不俟求。

同云千里结雪意,一夕密下诚如羞。

晓来赏心江海上,东望不见三神丘。

浑祛疠气发和气,明年黍稷须盈畴。

烟郊空阔猎者健,酒市暖热沽人稠。

光精璨璨夺剑戟,清寒拂拂生衣裘。

铃斋贺客有喜色,饮酣歌作击前筹。

常愿帝力及南亩,尽使风俗如东邹。

谁言吾子青春者,意在生民先发讴。

范仲淹在“一夕密下诚如羞”句后小注曰:“俗有‘雪羞多夜落’之语。”可见他对民俗民谣悉之颇宏富。想想来年五谷丰登,得利的老百姓必定“酒市暖热沽人稠”,这邓州“千日醇”怕是要大发利市了。诗、酒、琴、剑,乃士君子渔父情怀的指代物,是他们身在民间时的最爱。范仲淹也不例外,尤其在邓州期间,酒中有诗,诗中有酒,剑胆琴心,几达化境。从前每在一处贬谪地,固然也有诗酒相伴,可总有分心,“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呀,不得不留心朝廷的动静;而今不同,忧君化为忧大道,大道即是民为贵,自己就在黎庶间,可以把全部身心都踏踏实实地用在“忧其民”上了!这一至高至美境界,在范仲淹全部邓州酒诗中大有体现,酒者,粮也;粮者,百姓也;百姓者,国之本也。所以,范仲淹写酒,即在抒发自己一生痴心不改的民本情怀。

范仲淹一生喜欢饮酒,尽管后来“朋来相欢,积饮伤肺”(《与石曼卿》),到邓州时,“某肺疾尚留,酒量大减,水边林下,略能清吟”(《与滕子京书》)。然而,在邓州的惬意日子,仍然让他酒兴犹在,常与友人诗酒唱和。在百花洲宴请过的客人,有姓名可查者即有:致仕宰相张士逊、河东提刑张焘、襄州知州王洙、襄州通判贾黯、提刑赵概等人。范仲淹知邓时所作诗词流传至今的约有三四十首,而涉酒诗词则有近二十首之多。

有一首《依韵答提刑张太博尝新酝》。

南阳本佳处,偶得作守臣,

地与汝坟近,古来风化纯。

当官一无术,易易复循循。

长使下情达,穷民奚不伸。

此外更何事,优游款嘉宾。

时得一笑会,恨无千日醇。

客有多闻者,密法为我陈。

自言此灵物,尽心妙始臻。

非徒水泉洁,大要麯蘖均。

暄凉体四时,日月周数旬,

其气芳以烈,厥味和而辛。

涓涓滴小糟,清光能照人。

固可奉宗庙,宜能格天神。

我姑酌金罍,驻此席上珍。

况有百花洲,水木长时新。

烟姿藏碧坞,柳杪见朱。

两两凫雁侣,依依江海濒。

晚光倒晚影,一川无一尘。

悠悠乘画舸,坦坦解朝绅。

绿阴承作盖,芳草就为茵。

引此杯中物,献酬交错频。

礼俗重三爵,今乃不记巡。

大言出物表,本性还天真。

或落孟嘉帽,或抛陶令巾。

吾非葛天氏,谁为刘伯伦。

大使达观者,与予日相亲。

作诗美嘉会,调高继无因。

但愿天下乐,一若樽前身。

长戴尧舜主,尽作羲皇民。

耕田与凿井,熙熙千万春。

从“自言此灵物”至“清光能照人”,范仲淹用了十句诗共五十个字,将酿造邓州美酒千日醇的工艺流程和盘托出,是那样具体而简洁,真实而生动,虽然来自“客陈”,但好像一群酒工和他们的劳动场面活现在眼前……这些劳作者首先态度认真,用心做事,不仅用最环保的水做酒,关键是“麯蘖”优良,搅拌均匀,严格按季节变化进行“暄凉”,日、月、周、旬地计算酿造周期,直到变成气味芳香、口感甘醇的酒液,涓涓如小溪般流出来,透明晶亮得可以照出人影。假如没有对酒工及其艰辛劳动的尊重和尊敬,没有体察与体谅劳动大众的善念、善心,这样的诗句是绝然写不出来的。

范仲淹记述在百花洲设宴款待嘉宾,席间讲了酿造千日醇的过程,讲了它“固可奉宗庙,宜能格天神”的妙用,讲了大家以美酒尽兴尽欢,“引此杯中物”“今乃不记巡”……而真正的诗意却在结尾:“但愿天下乐,一若樽前身。长戴尧舜主,尽作羲皇民。耕田与凿井,熙熙千万春。”但愿天下老百姓都能像我们这样,时常享有盛宴。但愿他们的皇上,都是像尧舜一样爱民惜民的圣君。说到底,这些耕田与凿井的芸芸众生,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人。那么,能够自觉自愿地与这些芸芸众生打成一片,同乐同忧,这样的思想境界是多么高尚而又难以企及?可范仲淹做到了,他来在邓州,终于最后完全回归到一个“大言出物表,本性还天真”的美丽的心灵家园。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说他“家在邓州”,或为不虚吧?

范仲淹在邓州这个心灵家园生活了三年之久。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载:“(庆历)八年戊子,年六十岁。春正月丙寅,徏知荆南府。邓人爱之,遮使者请留。公亦愿留,从其请也。有《谢依旧知邓州表》。公守邓凡三岁,求知杭州。……皇祐元年(1049)己丑,年六十一岁。正月乙卯,公知杭州。有《杭州谢上表》。”

范仲淹离开邓州后,邓州百姓感念难忘,在百花洲畔建生祠纪念他,后依其谥号“文正”改名范文正公祠。范公祠历经沧桑,累圮累修,至今香火不断,成为一方文化圣地。笔者看到,如今的范公祠是一独立的院落,青砖灰瓦,坐北朝南,与东部的百花洲、花洲书院,南部的景范亭、砚池遥等著名景观遥相互应,浑然一体。正厅供奉着两米多高的范仲淹铜铸坐像,左右厢房是纪念馆,是范文正先生的一生陈列。元丰元年(1078),诗人兼书法家黄庭坚来到邓州,陪同他的妻兄谢景初游览百花洲,拜谒范公祠,并以曹植《箜簇引》中的诗句“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为韵,写了十首诗。其六曰:“公有一杯酒,与人同醉醒。遗民能记忆,欲语涕飘零。”此时已是三十多年之后了,范仲淹还生动地活在邓州人的记忆里。

有一种说法:范仲淹的文治武功掩盖了他的文学之名;范仲淹的文学之名掩盖了他的学术之名。笔者以为有点道理,所以自宋代到清初,他都没能作为儒家先贤从祀孔庙,至康熙五十四年(1715),才由皇帝颁诏入庙配享。据说,这与一对邓州父子颇有关系,父名彭而述,官至广西右布政使、云南左布政使,他对范仲淹在其故乡的掌故非常熟悉,经常回去凭吊范公遗迹。有一次,他登上春风阁旧址,感慨万千,赋《春风阁旧址》诗一首,诗曰:“杰阁峥嵘想象间,台隍流水自潺湲。姑苏人去千年后,魂魄实应恋此山。”后来他去南方做官,到了苏州,在范公二十世孙范安柱的凤来堂,见到了范公手书的《伯夷颂》,再想起范公知邓惠政,欣然挥毫,题跋于文后,曰:“先生曾为吾邓守,遗泽在人,甘棠犹思,矧惟奕世也。百花洲虽复,凌墟而过化,赑屃之石屹屹矣五六百年间。桐乡裔氓得觌手泽,怆然先世之感何如。”这也是一代一代邓州人对范仲淹的怀念之情。彭而述之子彭始抟,谨承父教,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考中进士,累官至提督浙江学政、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经筵讲官。他久居京师,每思家乡,每作诗文,必念及范仲淹德政,比如有《寄邓守万公兆文》诗:“几时秋菊潭边酒,共醉春风阁上花”;《送尹公之任邓州》:“六门召父陂,百花范老阁。胜事继前贤,千载缅犹昨。”

康熙五十四年(1715),江南提督学政余正健奏请,将范文正公入孔庙从祀。康熙皇帝问于廷臣,即有内阁学士彭始抟参与朝议,一致认定“勿庸议”。当年十一月辛丑,康熙帝颁诏天下:“以宋臣范仲淹从祀孔庙”(《清实录》卷二六六)。

现代邓州人,也同样难忘范仲淹。他们从公元二〇〇二年开始,用时三年,耗资一千四百余万元,对花洲书院和范公祠进行了全面修复。据说上至市领导,下到普通民众,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慷慨解囊,支援这一世纪工程。该工程辟江南式园林百余亩,葺修了春风堂、万卷阁、范文正公祠、景范亭、山长室、教习室,重建了春风阁、览秀亭、文昌阁、百花洲及洲上的嘉赏亭等仿古建筑六十六座,整修城墙、护城河五百米,青石砌坡,石栏护岸,叠山构峰,造湖理水,置瀑布叠水之景。又于书院内设范仲淹纪念馆、范仲淹诗文碑廊等文化胜境,成为中原一处绝美的人文景观。范仲淹泉台有知,当无比欣然。

39.生死朋友

人生交友的至高境界是什么?笔者以为:一个人如果能够看到朋友的缺点,并且愿意也能够包容之,一生相知相伴,有始有终,生死相许,那此人便是深得交友三昧,人品也就至为高尚了。

范仲淹在交友方面,正是这样一位仁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