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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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烈士暮年(1)

38.家在邓州

现在,回到“睦州、饶州、邓州”的邓州。

笔者在前文书中说道:“范仲淹饶州之贬,似应把徙知润州、越州也计算在内,时间上算一个连续无间的小单元,考察其诗文心胸,也真是同一个精神小空间。”循此,在范仲淹生命中最后一个时空单元里,除邓州外,也应包括杭州、青州。

宋仁宗活了五十四岁,吕夷简六十三岁,晏殊六十五岁,夏竦六十七岁,欧阳修六十六岁,韩琦六十八岁,滕宗谅五十八岁,尹洙四十七岁,富弼七十九岁,苏舜钦四十一岁,石介四十一岁,王拱辰七十四岁,王安石六十六岁,苏轼六十五岁,范仲淹六十四岁……这一代北宋风流人物,真应了古语“人活七十古来稀”!笔者感慨,由此得出一组散句如下:但知何时生,哪知何时死。阴阳一世界,生死一轮回。生命真神奇,不必去悲伤。那么,在范仲淹生命的最后八年岁月里,他又是怎么样度过的呢?

写下范仲淹“家在邓州”这个小标题,可能会招来一片批驳。陕西彬县人会说:看过《宋史·范仲淹传》吗?“其先邠州人也”,知道不?秦设漆县,东汉为新平郡,北魏改为白土县,西魏改豳州,唐开元年间改称邠州,民国初年撤销邠州建制,在原州治所在地设立邠县,因“邠”字生僻,在文字学上与“彬”字相通,故一九六四年经国务院批准改称彬县。这里可是范仲淹的老根据地,不见他常以“北人”自居,动不动就口出“陇上人”“陇上带经人”什么的,难忘根本啊!笔者在彬县采风时,发现真是个古地方。且不说彬州梨、大觐枣皆是千年贡品,光一个吃了三千多年的御面,就让你肃然起敬。御面又称玉面、淤面,是一种有别于西安凉皮的面粉特制食品。相传:当年周太王古公亶父居豳时,为夫人姜女所发明。姜女可是《诗·大雅·绵》中盛赞的美丽又聪慧的“第一夫人”,以善于烹调著称。后来古公亶父由豳迁岐,途经乾县梁山,姜女也将御面制作技艺带了过来。又相传:过了一百多年,古公亶父的重孙周武王灭商建周,亲自来祖地豳国朝拜,指名要吃曾祖母创始、曾祖父命名的淤面,由此淤面正式称为“御面”。不过,要找到范仲淹的祖上踪迹,那是难了点,连他知邠州时兴建的那座州学旧址都看不到了。

商丘人会说:咋这样没记性呢!好,再重复一下:河南商丘才是范仲淹成才立业、娶妻生子、兴教留居之地,虽说是第三故乡,但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范仲淹自己的“家”。他读书应天,出仕为官,婚缘商丘,家计宁陵,永城置田,守丧应天,执教南都,冒哀上书,升迁京都,后世留居……都与商丘结下不解之缘。就算后来离开商丘异地为官,但他的那个“家”仍然留在商丘。说得再具体点,范仲淹任兴化县令后,娶商丘姑娘为妻,就是太子中舍李昌言的长女;谁是介绍人呢?太宗朝宰相李昌龄的侄子李纮,李夫人是他的堂妹。正是在李氏家族的资助下,加上自己的俸禄,范仲淹这才在宁陵、永城购置了庄田。于是,才能尽孝,把母亲接到宁陵庄田赡养,尽享天伦之情,实现了他“自立门户”的夙愿。史籍上多处记载范仲淹“家计于宁陵”,范仲淹的书信中也言及“宁陵家计”,母亲去世后,起先也是安葬在宁陵庄田内,后来才迁葬伊川。之后,守制三年期间,应晏殊之邀,主持应天书院教务,常在宁陵和应天书院之间行走,李氏携长子纯祐则长久居留宁陵家中……至今,范仲淹宗亲仍居商丘,虞城县利民镇有“范仲淹祠堂”和明代从苏州返迁来的范氏宗亲。要说“家在邓州”,哪如说“家在商丘”更好呢?

苏州人会说:请把《宋史·范仲淹传》开头那话读全乎了:“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后。其先邠州人也,后徙家江南,遂为苏州吴县人。”知道“遂”字怎么讲吗?词义多达几十个,这里只能取表明和决断之义,从此就是苏州人,板上钉钉啦!再说,范家祖坟就在我们苏州木渎镇天平山,自唐至今多少代了,天下谁人不知道?

这三方人士说得都对,都有自己的道理。不过,且听笔者把范仲淹“家在邓州”的意思说明白,这个“家”,不是彬县那个老老家,不是苏州那个老家,不是商丘那个“第三故乡”的家,不仅是自然人那个肉身之家,此处特指范仲淹的心灵之家、精神家园!

那么,邓州就当得起是范仲淹的心灵家园吗?且容笔者试剖析。

事情最好从《奏乞罢参知政事知边郡》说起,那是庆历四年(1044)冬天,“进奏院案”发生之后,范仲淹看出新政大局已不可为,遂萌退意,才有是奏。接下来有一系列奏章:《陈乞邠州状》《谢授知邠州表》《邠州谢上表》《陈乞邓州状》《谢转给事中移知邓州表》《邓州谢上表》《谢依所乞依旧知邓州表》,再加上数年前的《乞小郡表》,联系起来看,方好理清范仲淹五十岁以后的心路历程。可惜限于篇幅,不能录以全貌,择要列出了。就从最早的《乞小郡表》看起。

臣某言:臣闻先民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臣下之通规也;“进人以礼”,君亲之盛德也。臣仰逢明圣,俯念拙艰,抚此病躯,敢期生造。

窃念臣前在饶州日,因学行气,而有差失,遽得眩转之疾,对宾客忽倒,不知人事,寻医救得退。自后久坐则头晕,多务则心烦。昨在延安,数曾发动。……赴任耀州,以炎热之期,历涉山险,旧疾遂作,近日颇加。头目昏沉,食物减少,举动无力,勉强稍难。

臣赋性本蒙,处心至狭。国家擢于清要,有遇事辄发之尤;寄以重难,无思患预防之智。言必取悔,举则败官,未愈数年,实经三黜。频招物议,屡渎宸聪。费天力之主张,由臣命之奇蹇。矧今抱病,何可贪荣。……伏望皇帝陛下,推至仁之恩,施曲成之化。念其理历,出自遭逢,特发圣衷,不循朝例,以臣学士之职,改一庶官,或且在当郡,或于随、郢、均、汝之间守一小州,庶获安静,尚图痊愈。……倘形骸未顿,药饵有功,则当再就驱驰。……

请注意,这是范仲淹头一次在正式奏章中,向宋仁宗陈述自己身体有病。这个时间点值得琢磨,是他因故焚毁元昊来信而开罪朝廷,上头不念他一片苦衷,反而要诉诸斩刑,最后虽然只将他降级调知耀州,这与“百官图事件”的打击一样,又一次让范仲淹非常寒心。后来有那五次“陈让表”,此宁非原因之一?可以说,范仲淹从此时开始,已对宋仁宗有了比较清醒、全面的认识,接下来那段“言必取悔,举则败官,未愈数年,实经三黜”的委屈,便是一种变调的抗疏,而“乞一小郡”“改一庶官”的诉求,则表明在年过半百的范仲淹的内心世界,出世之志已然有所露头,借口有病,不过是进退自如的好主意。而今仁宗亲手断送庆历新政的冷峻现实,无疑让范仲淹去意顿增,来一道《奏乞罢参知政事知边郡》,其心理支撑盖由此而来。于是,便有了《陈乞邠州状》《谢授知邠州表》《邠州谢上表》,便有了邠州之任。“邠州三奏”的主要内容有二:一是向皇上再三谢罪,由于自己“涉道尚浅,立身本孤”,所以“进登二府,参预万机”以来,“议刑赏,则不避上疑;革侥幸,则多招众怨。心虽无愧,迹已难安”,“讵有兴邦之言,曾无经国之効”,看来只有任职紫塞小郡,“庶供粗使,聊谢舆言”。二是坚决不在中枢兼职,请“罢参知政事并宣抚使,只差臣于邠、泾间知一州,带沿边安抚使,乞不转官,仍不带招讨、部署之名”;另因又让他“知邠州军州事及管内劝农使”,故特别强调“罢政府之重责”,“愿解贰于黄枢”,只去“往守要藩”,“请分忧于紫塞”。此处“聊谢舆言”四字太要紧了,大有调侃、讽讪与难言、不言之意:真以为我范仲淹道浅身孤、无有经天纬地之才吗?可叹池浅王八多,龙虎际会难,只好不奉陪了,拜拜了您哪!

不过,范仲淹不唯政坛失意,也确实身体有病。四十六岁睦州诗就已经有所透露,“不道鲈鱼美,还堪养病身。”“有病甘长废,无机苦直言。”(《出守桐庐道中十绝》)而且他的病,每到秋天都要发作。四十八岁在饶州时曾经很严重,“对宾客忽倒,不知人事”,而且“自后久坐则头晕,多务则心烦”,在西北前线这几年一直如此,到耀州任上,已然发展到“头目昏沉,食物减少,举动无力”,不找个好地方认真医治也真是不行了。所以,在邠州待了半年之后,虽则先祖老根之地多有留恋,毕竟对医病不利,遂有《陈乞邓州状》《谢转给事中移知邓州表》《邓州谢上表》《谢依所乞依旧知邓州表》等四折。在《陈乞邓州状》中,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今又睹朝旨,据鄜延路奏,所定疆界,并已了当,仰保安军、镇戎军榷务通行博易者。事或宁静,理当改更。其陕西边事,自有诸路经略使处置。惟此四路安抚司,今后别无事务,欲乞朝廷指挥废罢。臣则宿患肺疾,每至秋冬发动,若当国有急难之时,臣不敢自求便安,且当戮力。今朝廷宣示,西事已定。况邠州原系武臣知州,伏望圣慈恕臣之无功,察臣之多病,许从善地,就访良医,于河中府、同州或京西襄、邓之间,就移一知州,取便路赴任,示君亲之至仁,从臣子之所望,实系圣造,得养天年。

这时,范仲淹点明自己所患乃“肺疾”,要求离开紫塞边州去内地就医,并请求去向“于河中府、同州(即今渭南市大荔县),或京西襄、邓之间”,也就是古南阳之地。此“状”中未涉心事,但在给挚友韩琦的信中则有这样的话:“盖年向衰晚,风波屡涉,不自知止,祸也未涯。此诚惧乎中矣。瞻望风采,伏惟倍加自重。须求便安,以全衰晚。”何谓“风波屡涉,不自知止,祸也未涯。此诚惧乎中矣”?如今要求去内地,诚为治病,但也确是惧乎了这些年来的政治灾难,如今已近花甲之年,不得不考虑“须求便安,以全衰晚”的事儿啦。“展节事君三黜后,收心奉道五旬初。”范仲淹这种“道不同则卷而藏之”的士君子情怀,在多年前这首《移丹阳郡先游茅山作》中,也是早有吐露了。

对于范仲淹所请,宋仁宗以“给事中、依前资政殿学士、知邓州军州事”,予以成全。此时宋仁宗何等心境,是正好借此把你这个可敬又可畏的范仲淹打发利索,还是念其忠勤刚正而有所留恋,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不得而知。但对于范仲淹来说,安排到邓州,他是真心喜欢并心存感谢的。这有《谢转给事中移知邓州表》《邓州谢上表》为证。两表内容大同小异,这里兹录《邓州谢上表》。

臣某言:伏奉敕命,授臣给事中,依前资政殿学士、知邓州军州事,已礼上讫。琐闱清品,穰都善地。处之甚重,惴然若惊。

窃念臣志意本微,才力素寡。始于及亲之禄,俄有得君之遇。启沃无隐,出处惟命。持一节以自信,历三黜而无悔。顷以氐羌犯塞,朝廷旰食,起臣思过之地,授臣御戎之策。往罄死力,敢图生还。夙夜一心,首尾四载,仅免舆尸之祸,终无克敌之勋。一旦召还,五章陈让。惟求守塞,不敢入朝。再烦诏音,促登枢右。改参大政,俾竭微才。革姑息之风,则谋身者切齿;尚循默之礼,则忧国者寒心。退孤上恩,进敛群怨。诚难处于要路,复请行于边鄙。方陈豫备之策,俄睹绥怀之事。乃宣霈泽,以安黎元。臣以患肺久深,每秋必发,求去冱寒之地,以就便安之所,庶近医药,存养晚年。伏蒙皇陛下,天覆地生,云濡雨濯,进以清近之秩,付以偃息之藩。风俗旧淳,政事绝简,心方少泰,病宜有疗。实系宽大之朝,将幸康宁之福。敢不孜孜于善,战战厥心,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上酬圣造,少罄臣诚。

此时的范仲淹,对宋仁宗感激是感激,但还是无意间流露出内心一种士君子式的终极遗憾与怨愤。我范仲淹先是“持一节以自信,历三黜而无悔”,随后西夏犯边,国防吃紧,你们把我从贬谪之地送上前线,我“往罄死力,敢图生还。夙夜一心,首尾四载”;接着,是你皇上要召我还朝,我是“五章陈让”“不敢入朝”呀,可“再烦诏音,促登枢右”,我还敢抗命不遵吗?这才“改参大政,俾竭微才”。可结果怎么样?“革姑息之风,则谋身者切齿;尚循默之礼,则忧国者寒心。退辜上恩,进敛群怨。”我范仲淹是两头不落好。此时,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想不到你宋仁宗来了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将我们这批忠心谋国为民的新政人物置于身败名裂之地,更将一场多么伟大的改革事业断送无常。谢上表本是一种宫廷八股,但到了范仲淹笔下,每每总有千般深意,万种性情。这里,还要特别关注一下《谢依所乞依旧知邓州表》。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道奏议?《范仲淹年谱:六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这样记载:“庆历八年(1048),六十岁。正月,诏移知荆南府,邓民请留,范仲淹亦上表自请愿留;二月,复知邓州。”原来,范仲淹在邓州得到当地老百姓的热烈拥护,任满后要调往荆南府(今湖北江陵一带)时,为老百姓苦苦挽留,“老九不能走”!面对如此多情的邓州人民,范仲淹也不愿就走,便给朝廷上书请留。不料宋仁宗还真批准了,于是就有了范仲淹这道《谢依所乞依旧知邓州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