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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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书生秋点兵(3)

翻一翻范仲淹文集,涉及西夏用兵的奏疏、荐举、榜约、牒、札子、状、议种种文本近百篇,其中至少有十四款奏疏是与韩琦合奏,这于《韩魏公集》中可作印证。总览这些文字,完全可以勾画出范仲淹的总体御敌方略——积极防御战略,并且能够看出,这一具体方略虽然是到达抗敌前线之后的成果,但筹谋之早,用心之深,着眼点之高,措施之完备,可行性之强……没有三十年工夫不结。也就是说,伴着边患成长的范仲淹,早在青少年时期就留心于此了!不信请打开当年的《奏上时务书》《上执政书》等文章,其“备戎狄”之主张,已然念兹在兹,“论武于朝”了。

战争是什么?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一条,谁的着眼点最高,其总体战略则最优秀。熟读史书尤其是兵书的范仲淹,善于活学活用,古为今用,他在《上攻守二策状》中,巧妙借用汉孝文帝刘恒之口,道出自己西夏用兵的最高和最终目的。汉将军陈武问征讨之计于孝文帝,孝文帝说:

兵,凶器也,难克所愿,动亦耗病,谓百姓远方何?今匈奴内侵,军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动心痛伤,何日忘之!未能消距愿,且坚边设候,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兵。

战争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你打胜了,也没办法实现你所有的心愿,况且劳民伤财,造成的恶果让人痛心。还是搞积极防御吧,加强国防,有备无患,与对方和平相处,共同发展,好处说不完,且能永不言兵。范仲淹紧接着刘恒说:“故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天下富实,鸡鸣犬吠,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这才是战争的最高和最终目的,一切负责任的战争方略,都应该围绕这个目的而制订、而实施。事实上,范仲淹的对西夏用兵方略——积极防御战略,正是由是而生。

范仲淹在《上攻守二策状·议守》篇中,审时度势,引经据典,从宏观上论证,为何要以战略防守为上策。

臣观西戎居绝漠之外,长河之北,倚远而险,未易可取。建官置兵,不用禄食。每举众犯边,一毫之物,皆出其下,风集云散,未尝聚养。中国则不然。远戍之兵,久而不代,负星霜之苦,怀乡国之望。又日给廪食,月给库缗,春冬之衣、银、鞋,馈输满道,千里不绝。国用民力,日以屈乏,军情愁怨,须务姑息。此中原积兵之忧,异于夷狄也。臣谓戎虏纵降,塞垣须守,当务经远。古岂无谋臣,观汉赵充国兴屯田,大获地利,遂破先零。魏武于征伐之中,分带甲之士随宜垦辟。故下不甚劳,大功克举,数年之中,所在积粟,仓廪皆满。唐置屯田,天宝八年,河西收二十六万石,陇西收四十四万石。孙武曰:“分建诸侯,以其利而利之,使食其土之毛,实役其人氓之力。”故赋税无转徙之劳,徭役无怨旷之叹。……倘朝廷许行此道,则委臣举择官员,约古之义,酌今之宜,行于边陲,庶几守愈久而备愈充,虽戎狄时为边患,不能困我中国。

首先,实行总体防御战略,是客观环境决定的。西夏兵远在漠北,风集云散,行踪无定,四处偷袭,成本很低。大宋则不同,你设防御敌,却不得不长期驻军,而“远戍之兵”,换防不易,又受苦又想家,军心可是个大问题。再说吃、穿、用,这些军用物资的长途运输也不好办……这些都是不同于西夏国的实际情况。那么,有什么好办法吗?汉将赵充国兴屯田,曹操分兵军垦,都是养兵备战的成功事例。再说这种做法,孙武老前辈早就予以肯定了。现在,只要皇上同意这一总体战略,我范仲淹吸取前人经验,结合我们的客观实际,立马实施。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弥西夏边患。

当然,有了积极防御的总体战略,还远远不够,还得有一整套实施方案。于此,范仲淹都有出色的筹划与安排,其大致如下。

其一、严边城,修堡寨,实关内。

范仲淹在《论西事札子》中写道:

臣闻兵家之用,在先观虚实之势,实则避之,虚则攻之。今缘边城寨有五七分之备,而关中之备无三二分。若昊贼知我虚实,必先胁边城,不出战则深入,乘关中之虚,小城可破,大城可围。或东阻潼关,隔两川贡赋。缘边懦将不能坚守,则朝廷不得高枕矣。为今之计,莫若且严边城,使之久可守;实关内,使无虚可乘。西则邠州、凤翔为环、庆、仪、渭之声援,北则同州、河中府扼鄜、延之要害,东则陕府、华州据黄河、潼关之险,中则永兴为都会之府,各须屯兵三二万人。若寇至,使边城清野,不与大战。关中稍实,岂敢深入?

是呀,要守,要守得住,你得先有坚实牢靠的边防线。范仲淹不光有这样的理论,也有这样的实践。这里笔者试举一例。范仲淹来到延州前线后,视察时发现延安之西至庆州之东的百多里地区是“敌占区”,中间有金汤、白豹和后桥三座边寨为西夏所有,像打进宋界的一个大楔子,“阻延、庆二州径过道路,使兵势不接,策应迂远”,乃兵家大忌。他立即动手解决之,与相关各方协商,调鄜延路步兵一万二千名、骑兵三千名;泾原路步兵九千名、骑兵一千名;环庆路马步军一万八千名;军外番兵若干,共不到四万人马,一举夺回金、白、后三寨,收复失地,使整个边防线连成一片,便于布防设险。接着,范仲淹要“大为城寨,以据其地”:觉得这座堡寨还行,就下令增修加固;觉得那座堡寨并不占地利之便,就撤掉它,另行选择兵家要地,予以重建。他向朝廷报告说:“俟城寨坚完,当留士兵以守之。方诸旧寨,必倍其数。……必严其戒曰:贼大至,则明斥候,召援兵,坚壁清野以困之;小至,则扼险设伏以待之;居常高估入中及置营田以助之。”这才是积极防御之道的实际应用。

范仲淹积极防御之“严边城,修堡寨”,最成功的范例莫过于修建大顺城了。《宋史·范仲淹传》记其事:“庆(州)之西北马铺砦,当后桥川口,在贼腹中,仲淹欲城之,贼度必争,密遣子纯祐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之。诸将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皆具,旬日而城成,即大顺城是也。”大顺城遗址今称二将城,位于山庄乡雷圪崂村芋台组,地处二将川河与铁匠沟水交汇处南侧山梁,全城地跨两山,周长三千五百米,城墙残高四五米,中间被一条小沟分为南、北二城。北城依山势而建,很不规则,占地约二十万平方米;南城呈长方形,又分为内、外城,占地三十万平方米。大顺城始建于宋天禧五年(1021),整整二十一年后,范仲淹复筑之,宋仁宗御赐“大顺城”。现为甘肃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范仲淹是庆历二年(1042)五十三岁时修大顺城的。《年谱》记载“五月壬申,公徙知庆州,兼管勾环庆路都部署司事。……十月,公以龙图阁直学士、户部郎中、管勾环庆路都部署司事,兼知庆州。”由鄜延路调环庆路,仍在抗敌第一线。此前在鄜延路时,还修筑了青涧城,修复了承平寨和永平寨,现在换了地方,但既定方略不变,修成了至今还享有盛誉的大顺城。大顺城处在庆州西北方向马铺寨后桥川口,而后桥川正是西夏出兵必经之地,有大顺城在此,就等于卡住了一处咽喉要道。这一点,精明的李元昊当然明白,所以他是不会让你在此筑城的。而范仲淹决心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办这事,这就得跟李元昊斗斗智商了。《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一百三十六卷记载说:

庆之西北马铺寨,当后桥川口,深在贼腹中。范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祐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其后。诸将初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毕具,旬日城成。是岁三月也,寻赐名大顺。贼觉,以骑三万来战,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顺既成,白豹、金汤皆截然不敢动,环庆自是寇益少。

看来还是范仲淹智商高,办法妙,瞒过李元昊,十天筑一城,这效率不知在世界筑城史上怎么排名。关于这一段筑城美谈,欧阳修在他这位师友去世后,于《范公神道碑铭序》中又专作记述,与上引文字大同小异,不再重复,唯有一句“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必须昭示一下。事过又是二十多年,大顺城下有一战,史称“大顺城之战”,充分证明范仲淹高出李元昊一筹。

这是公元一〇六六年(宋治平三年,西夏拱化四年)三月,西夏遣使祭奠宋仁宗,并贺英宗继位。此时,李元昊已然死去十八年了,由他的儿子毅宗谅祚当国。因为礼仪发生争执,引起西夏怨愤。这年秋天,西夏以“侮其使”为由,发兵十万进攻宋之秦凤、泾原路,宋夏战争再起。夏毅宗谅祚亲率步骑数万围攻大顺、柔远等城寨。宋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蔡挺得报,牢记范仲淹[41]攻守大略,集边民于诸城堡,坚壁清野,令诸军扼守要地,严加戒备,毋轻出战。他认定范公大顺城,城坚难破,固守为上,只是派人秘布铁蒺藜于城外池壕中。倒是觉得柔远之城防不固,遂命副都总管张玉率重兵援防。西夏军猛攻大顺城,强渡池壕者伤亡惨重,急得谅祚近前督战,吃了宋军一弩,差点在大顺城下丢了性命。没法子了,又转去进攻柔远寨。张玉是范公“积极防御”的隔代受益者,以逸待劳多时了,遂率精兵三千人夜袭敌营,西夏军多日苦战,夜半惊魂,只能溃守金汤城。大顺城以完胜告慰范仲淹的在天之灵,再次为范式“积极防御”的无比正确作证。

其二、选良将,练精兵。

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隐固防线,谁来攻守呢?必得良将精兵不可。范仲淹针对边防前线“将帅常患少人”的问题,在《奏乞督责管军臣僚举智勇之人》折中,发表自己的见解说:“国家奄有四海,未必乏才,岂天地生人,厚于古而薄于今?盖选之未精,用之未至。今诸军诸班必有勇智之人,多被管军臣僚人员等递互弹压,不得进用,坐至衰老。”他举例说:“只如朱观,元是军班出身,因历边任,方得将名。”所以,“伏望圣慈专督管军臣僚等,于诸班中搜罗智勇之人,各举一名,不以将校长行,或试以武艺,或观其胆略出众,便可迁转,于边上任使。”在这里,范仲淹还别出心裁,提出一种奖惩办法:“如将来颇立战功,则明赏举主;或屡败军事,亦当连坐。”只有这样,“诸路渐次得人,不致频有那移,免使戎狄谓大国乏才,愈增骄气。况西北二方,将帅之缺实非细事,乞国家常为预备,早加迁擢。”范仲淹进一步建议说:“专于选将者,委枢密院于阖门只候使臣已上选人,三班院于使臣中选人,殿前马步军司于军旅中选人。或有智略,或有材武,堪边上试用者,逐旋进呈,据选到人数,以籍记之,候本路有缺,则从而差授。如此则三二年间,得人多矣。”在范仲淹心目中,对古代选将之法颇为欣赏。他在《论西事札子》中,以戍边名将李牧为例,向往道:

然则唐汉之时,能拓疆万里者,盖当时授任,与今不同。既委之以兵,又与之税赋,而不求速效,故养猛士,延谋客,日练月计,以待其隙。进不俟朝廷之命,退不关有司之责,观变乘胜。如李牧[42]之守边,可谓善破虏矣。

李牧“善破虏”,是君王放得开,将帅自主权大。在这里,范仲淹借古喻今,是有所指的。宋代虽然以“重文抑武”为国策,但执行起来并不坚决,摇摇摆摆,时好时坏,太祖太宗之后越来越不济,总以“朋党”大棒时不时敲打士大夫。这个问题,笔者后面还要细说。范仲淹针对时弊,也要顺便敲打敲打君王,而且他接下来说得更具体、更严峻,在《奏乞许陕西四路经略司回易钱帛》中写道:

西陲用兵以来,沿边所费钱帛,万数浩瀚,官司屈乏,未能充用。其鄜延等四路帅臣,虽有管本路粮草之名,然转运司终是本职,故不敢专行计置。若不委之经度,即边计常是不足。臣等欲乞特降指挥,下鄜延、环庆、泾原、秦凤路经略使司,应本路州军所管钱帛,并许选差除廉干使臣公人等任便回易。其收到利钱,明入省帐收附。所有勾当人等,如能大段回易得利息,委本司具数保明闻奏,特与相度酬赏。所贵有助军费,少纾民力。

范仲淹把将帅主动权问题,提高到理论高度加以强调,在《论夏贼未宜进讨》折中,他引用古代兵法经典说:“兵法曰: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不战可也。”

什么意思?这仗应该打,皇上说别打,那一定得打;这仗打不得,皇上说要打,那还是别打的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谓也!范仲淹认为,一个将帅如果没有这样的气派和担当,那就不是一个好将帅。正是按照这样的思路和标准,范仲淹与韩琦一起进行“火线突击提干”,从诸军班中选拔了一大批将校级人才,列表报送朝廷审批。为此二人联名写了一道专折《奏边上得力材武将佐等第姓名事》,开头写道:“臣等在边上体量得材武可用将佐人数如后。”这个名单极有史值,不长,兹全录于下:

第一等

泾原路部署署狄青,有度量勇果,能识机变。

鄜延路部署王信,忠勇敢战,身先士卒。

环庆路权钤辖、知环州种世衡,足机略,善抚驭,得蕃汉人情。

环庆路钤辖范全,武力过人,临战有勇。

第二等

鄜延路都监周美,谙练边情,及有武勇。

知保安州军刘拯,人机智胆勇,性亦沉审。

秦凤路都监谢云行,勇力有机,今之骁将。

延州西路巡检使葛宗古,弓马精强,复有胆勇。

鄜延路都监谭嘉震,勇而有知,战守可用。

泾原路都监黄士宁,刚而有勇,可当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