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18819600000003

第3章 朱说种种(2)

宋代自神宗以后,为了鼓励官员按期“致仕”,给予种种礼遇和优待,一度准予领取全俸,但之前的宋真宗时期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就算朱文翰可以领到全俸,一个中下级官员又能领到多少?所以养家过日子就得从新考量。据朱鸿林先生记述:“那时朱家兄弟姐妹多,都还年幼,继父又年老多病,家庭开支很大,日子一天天窘迫。”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只顾读书,不问家计艰辛,别人不说什么,亲生母亲谢氏估计就有点坐不住了。她先和儿子说好,又与朱文翰商量,托人在长山县城找了一份差事,让范仲淹去一家店铺当学徒。范仲淹倒是很听话,不料刚干过一个月工夫,他就背着铺盖卷回来了,说是掌柜的太奸猾,自己干不了这种骗人勾当,还是想回来读书。谢氏母亲当然作难。但继父朱文翰出面说:“说儿是个聪明好学、志趣不凡的孩子,不要勉强他做自己不乐意做的事,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么多孩子,就他有出息,就让他读书吧!”这段话出自朱鸿林先生笔下,不知所据何来,听起来似乎有点作者自拟的味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相信,朱文翰必是看准继子是个读书的苗子,日后可成大器,愿意着意栽培,不然他不会置亲生儿子于不顾,一直把继子带在自己身边。

说话间又过去两年,皇上都换了新年号,叫作“大中祥符”,范仲淹也长到二十岁,是“弱冠之年”了。《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这就是说,二十岁了,得行“冠礼”,以示成年,不过体犹未壮,还比较嫩,故称“弱”;冠,指代成年,要在宗庙中行加冠的礼数。冠礼由父亲主持,并由指定的贵宾为行冠礼的青年加冠三次,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利。加冠后,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辞,并赐上一个非常贴切美好的“字”,使他成为受人尊敬的男子汉。朱文翰是否为继子举办了加冠仪式,已不可考,但此时却爆出一个重大家庭议题倒是真的:继子要去游学关中!这是范仲淹自己的主意吗?为什么要走出书斋外出游历?为什么要首选关中?是继父朱文翰的主意吗?继父朱文翰态度如何?母亲谢氏又作何反应……一切的细节已然无从谈起。可考的史实是:大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春,青年范仲淹琴剑在身[9],怀揣继父给的少量盘缠,孤姿英发,奔上通往关中的大道。

以长安(今西安市)为中心的关中地区,古来号称“四塞之国,八百里秦川”。与以前的洛阳、北京、南京并称为中国四大古都。与罗马、开罗、雅典并称为世界四大文明古都。公元前十二世纪,周文王在这里建立丰、镐两京,从此,西安作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长达一千二百多年,大宋之前已有周、秦、汉、隋、唐等朝代,均建都西安,可谓“秦州自古帝王都”也!对此,勤于读书的范仲淹不会不知道,估计连所谓“关中八景”,什么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桥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之类,他都能如数家珍了。作为学子文人,也许他更看重关中一带的名士辈出,代不绝书,尤其前朝大唐盛世,有多少风云人物关中留迹啊!这可能就是青年范仲淹要把平生游学第一站选在关中的原因吧?

《续资治通鉴》载:“大中祥符二年二月,令陕西发廪赈粜,旱故也。”今年春天才“发廪赈粜”,可见旱灾至少在去年就相当严重了。可巧,青年范仲淹就是去年进关中的。也许老天爷有意安排吧,让未来的国家栋梁臣子范仲淹长长见识,亲眼看看什么是天灾人祸、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吧。

范仲淹的这次关中之行,总共用时半年多。朱鸿林先生是这样赞美他这位半个先祖的:“在关中,他拜访了学识渊博、正气凛然的著名学者王衮,并与王衮的儿子王镐结为好友;在关中,他还与王镐一块拜访了当时的著名音乐家崔遵度,并跟他学习了琴艺;后来,他又结识一个叫周德宝的学者,和一个叫屈元应的道士,他们都是些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人。朋友多了,他们朝夕相处,一块赋诗吟咏,一块弹琴长啸,一块切磋学问;他们相邀为伴,游览了关中的山川美景,名胜古迹……大半年的游学经历,他变了,特别是他的思想境界有了很大的变化和提高。”这种表述虽多是出乎写作者的想象,但总算还有些历史依据,所提到的这几位人物,大都有据可考。

王衮,北宋医家。山西太原人。曾任官吏,后潜心医学,并留心方书,搜集医方七千余种,从中辑选五百余种,编成《博济方》,刊于北宋庆历七年(1047),是当时有较大影响的个人方书。不清楚的是,范仲淹后来在《鄠郊友人王君墓表》中,倒是写到王衮乃王镐之父,官至“太子右赞善大夫”,且“慷慨有英气,善为唐律诗”,却只字未提其潜心医学,著有传世之《博济方》,不知何故。难道是写墓表时《博济方》尚未刊出吗?

名士王镐,雩县(今河南睢县西北)人氏,这与上文其父为太原人又是一个矛盾,太原是他们的祖籍?王镐善琴,平日里一袭白衣、跨白驴,潇洒来去。他确实与汝南(今河南省汝南县)精于篆刻的道士周德宝、临海(今浙江临海市)精于易学的道士屈元应相善,经常在一起饮酒赋诗,快意唱和,后来加上范仲淹,四人相伴,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王镐逝世后,范仲淹特别写了一篇《鄠郊友人王君墓表》,内中有几段除史值极高外,文采相当出色,现录而赏之:

君讳镐,字周翰,其先澶渊人也。曾祖鼎,邢台之督邮。祖楷,尚书兵部员外郎。考衮,太子右赞善大夫。妣秦氏,封太原县君。

时祥符纪号之初载,某薄游至止,及公之门,因与君交执,复得二道士汝南周德宝、临海屈元应者,蚤暮过从。周精于篆,屈深于《易》,且皆善琴。君常戴小冠,衣白 ,跨白驴,相与啸傲于鄠、杜[10]之间,开樽鸣弦,或醉或歌,未尝有荣利之语。

一日,会君之别墅,当圭峰之下,山姿秀整,云意闲暇,紫翠万叠,横绝天表。及月高露下,群动一息,有笛声自西南依山而起,上拂寥汉,下满林壑,清风自发,长烟不生。时也,天地人物洒然在冰壶之中。客大异之。君曰:“此一书生,既老且贫,每风月之夕,则操长笛奏数曲而罢,几四十年矣。”嗟乎,隐君子之乐也,岂待乎外哉?

噫!予与君别三十七载,风波南北,区区百状。今兹方面,宾客满座,钟鼓在廷,白发忧边,对酒鲜乐。岂如圭峰月下,倚高松,听长笛,忘天下万物之际乎?追念故人,乃揭石而表之。书曰:有君子焉,生兮云山,葬兮云山,始终不垢兮,其清而贤。

至于“精于篆”的周德宝,“深于《易》”的屈元应,这两位道士的底细不好查实,比起北宋时代的张伯端道士来,他俩肯定名气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紫阳真人张伯端可是中国道教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

不过,既然范仲淹与之相交三十多年后还铭记着他们,并在“王君墓表”中特别记出,足见人是真人,本事是真本事。关于屈元应的“深于《易》”,随后还要提到。

比起周、屈二道士,崔遵度的名气就大多了,他字坚白,原籍湖北人氏,后徙山东淄川。范仲淹出生前五年,人家就中进士了,与朱文翰算是同代人。太宗朝为和川主簿,知忠州;真宗朝任太子中允,改太常丞、直史馆,编修两朝国史,累官左司谏。仁宗朝以寿春郡王开府,命为王友,储宫建,加吏部郎中兼左谕德。其实,比官声更响亮的名头是国手音乐家,古琴弹得没人能超过他,且著有《琴笺》,明确提出“清厉而静,和润而远”的美学思想,对琴文化的发展起到很大作用。范仲淹师从崔遵度学琴,那真是找对了人。有一次,范仲淹求琴中三昧,崔只给出八个字,就是上面说的“清厉而静,和润而远”。范仲淹经过长久思索,终于理解到如下真谛:“清厉而弗静,其失也躁;和润而弗远,其失也佞。弗躁弗佞,然后君子,其中和之道欤。”就是说,琴音激越而不从容,则是急躁所致;和润而不深远,则有取巧之嫌。清静平和,性与琴会,琴人合一,才能生出超凡脱俗的境界。这成了范仲淹终生习琴的要旨。顺便提一下,范仲淹眷恋琴、剑、《易》,一生痴心不改。“忘忧曾扣《易》,思古即援琴”(见《斋中偶记》);“奏以尧舜音,此音天与稀。明月或可闻,顾我亦依依。月有万古光,人有万古心。此心良可歌,凭月为知音”(见《明月谣》)。心知琴者,曰真知琴也!范仲淹达到这个境界了。同事朱长文对范仲淹的琴艺特别敬慕,说:“君子之于琴也,发于中以形于声,听其声以复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务多趣巧,以悦他人也。故文正公所弹虽少,而得其趣盖深矣。”(见朱长文《琴史》)对于范仲淹的“所弹虽少,而得其趣盖深矣”,陆游也有史评,他在《老学庵笔记》中说:“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范履霜”是范仲淹的外号。“履霜”,本自《易·坤》中的“履霜之戒”,霜乃冰兆,故寓意防患未然,晓以自警。总的说来,这位崔遵度不仅使范仲淹的关中之行收获颇丰,其琴论、琴心,更成了范仲淹一辈子消受不尽的精神财富。

依笔者看来,读书有两种:读书本之书,可增广知识无穷,谓之小读书;读自然之书、社会之书、人生之书,可开拓胸襟、铸造灵魂,谓之大读书。二者不可偏废,合则成功,受用不知其可。青年范仲淹身体力行,成功在望也!

5.澧泉寺苦读

苦读,对于中国古代读书人不算什么,谁不苦读啊!在范仲淹之前不是就有匡衡凿壁偷光、孙敬悬梁刺股、车胤囊萤、祖逖闻鸡起舞等等苦读、苦学的人物故事吗?只是每个人的苦读情况各有不同而已。范仲淹之苦读,且已然跻身中国古代一流苦读故事的,就数“划粥断齑”了。

北宋人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记载:范仲淹“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醋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南宋人江少虞在《宋朝事实类苑》中一字不落加以转载。这段话最早可能出自彭乘的《墨客挥犀》,因为作者是现场聆听者:“庆历中,范希文(范仲淹字希文)以资政殿学士判邠州。予中途上谒,翌日召食。时李郎中丁同席,范与丁同年进士也。因道旧日某修学时,最为贫窭。与刘某同在长白山僧舍,日惟煮粟米二升[11],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醋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这可以视为“划粥断齑”本事。穷苦学生范仲淹和学友刘某,把冷凝的稠粥划成四等份,一顿吃一块,两人吃一天,这好懂。那“齑”呢?得简单解释一下。齑有两意:一是指捣碎的姜、蒜、韭菜等;一是指很细很碎的意思,粉末,碎屑之类。“齑”有时也写作“虀”,最早出现在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这个字不大风光,常与贫穷为伴,比如“齑盐一生”,一辈子过着只能吃酸菜和咸盐的穷苦日子;比如“齑盐运”,生就的穷苦命运;比如“齑盐自守”,这还好点,说你自己甘愿过一种清贫淡泊的光景。唐代大文豪韩愈在《送穷文》中,借穷鬼之口说起自己从前的困顿生活,叫作“太学四年,朝齑暮盐”。《红楼梦》著者曹雪芹,生活艰难,曾经“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书未成,而泪尽死。这样一寻思就明白了,范仲淹当年的苦读生涯,也就是小米稠粥就酸菜或咸菜了。

这里有个问题:“划粥断齑”的故事究竟发生在哪里?多数学者和多种史料认定的是,它就发生在澧泉寺读书期间。比如,朱鸿林先生写道:“澧泉寺在长白山主峰摩诃顶西北,距长山县城约五十多里路程,虽然有一段崎岖的山路,但这对求学心切的范仲淹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当天下午便赶进了寺院。他拜见了寺院的主持和高僧。二人见范仲淹少年英俊,气宇不凡,便接待了他。一番攀谈之后,高僧见范仲淹家贫笃学,志趣远大,谈吐不凡,决定收留他在寺院读书。仲淹便大礼参拜了这位高僧为恩师。”(见《范仲淹与邹平》)另一位学者杨德堂的记载大体相同,不过认为主持和高僧是同一个人而已。其他的叙述一体大同小异。笔者的疑惑是:澧泉寺是鲁中名刹,南北朝创建以来,经唐中宗重修,至宋时香火一直很盛,估计能够供养的僧众一定不少,添个把人一口饭应该不是问题。另外,既然高僧又对青年范仲淹如此看重,经过“大礼参拜”后成了“恩师”,难道他连高徒的斋饭也管不了?再者说,名寺中不知是否允许一个寄住者起火熬粥?……于是有人说,“划粥断齑”的事,不在澧泉寺,在后来求学的应天书院。郑瑄在《昨非庵日纂》中就论断说:“范文正公读书南都学舍,煮粟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虀数十茎啖之。”持“南都学舍”说者也一直大有人在。不过要按“目击者”彭乘的回忆,“事发长白山僧舍”,当是澧泉寺无疑。

不过,在笔者看来,这是个问题,但不是个大问题,不是我们今天应该特别在乎的要害问题。管它发生在澧泉寺,还是发生在南都学舍,只要范仲淹先贤“划粥断齑”的事是真的,那种刻苦读书而贫困不移其志的精气神是真的,堪为中华儿女师法榜样的价值是真的,就是值得后人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