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18819500000025

第25章 分道未扬镳(1)

王安石刚当知制诰,就把执政大臣和仁宗皇帝给得罪了。司马光对王安石的举动,有赞成的,有不赞成的。

友情依旧,识见各异

嘉祐六年(1061)六月,仁宗下了一道诏书:“令今后舍人院不得请除改文字。”

修起居注、知制诰都属舍人院,是皇帝的近臣。知制诰为朝廷起草诏令(外制),有“封还辞头”或曰“封驳”之权。就是认为朝廷的指示不正确,可以打回去,或建议修改。仁宗的这条诏令剥夺了知制诰的“封驳”之权,王安石于是率领同僚上章“抗议”,矛头直指执政大臣。奏章说,近年来,陛下将天下大事都交给执政大臣,而执政大臣中的“弱者”“专为持禄保位之谋”,“强者”“则挟圣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择义之是非,而谏官、御史亦无敢忤其意者”,“陛下”却“听其所为而无所问。安有朝廷如此而能旷日持久而无乱者乎?”如果陛下认为我们说得对,那就先废了这道诏令;否则,“当明加贬斥,以惩妄言之罪”,另择高人来代替我们。[1]

司马光赞成王安石的上述观点,不过,他明显地感到,王安石疏中所说的执政指的就是宰相韩琦,他这位朋友又与韩琦较劲了。

韩琦与王安石“议论素不合”。关于他们的关系,司马光在笔记[2]中写道:

韩魏公(琦)知扬州,介甫以新进士签书判官事,韩公虽重其文学,而不以吏事许之。介甫数引古义争公事,其言迂阔,韩公多不从。介甫秩满去,会有上韩公书者,多用古字,韩公笑而谓僚属曰:“惜乎王廷评(安石)不在此,此人颇识难字。”介甫闻之,以韩公为轻己,由是怨之。及介甫知制诰,言事复多为韩公所沮……

其实,两人在扬州一开始就产生了误解。王安石看书常常通宵达旦,天快亮时打打瞌睡,早晨来不及梳洗就慌慌张张地赶去上班。韩琦以为他是纵情夜饮,好心规劝说:你年轻,不要废书,别自己耽误自己。王安石也不解释,私下说,“韩公非知我者”[3]。

本来就不对劲,现在王安石的这道奏疏更让韩琦十分恼火,两人从此成了死对头,暂且不说。只说仁宗看后也相当不悦,因疏中有段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自古乱之所生,不必君臣为大恶,但无至诚恻怛求治之心,择厉害不审,辨是非不早,以小失为无伤而不改,以小善为无补而不为,以阿谀顺己为悦而其说用,以直谅逆己为讳而其言废,积事之不当而失人心者众矣,乃所以为乱也。

这段话非常深刻,远超出了舍人院不得除改文字一事。宋代无暴君而不乏庸君、昏君,虽没有大的恶行,但内忧外患,日积月累,国力日戚,国威日降。王安石说“自古乱之所生,不必君臣为大恶”,对苟且偷安、以太平盛世而自居的仁宗不啻一声断喝。

仁宗并非听不得刺耳之言的人,他对王安石没有好感,还缘于其直观印象。那是在皇城的赏花钓鱼宴上。钓鱼宴是有很多讲究的,皇帝不开竿,臣下钓到了鱼也不可先起竿。皇帝钓到后,起鱼用红抄子,其他人用黑抄子,不可逾矩,否则就是不敬。当时,太监用金盘子给每人端来一盘鱼饵,王安石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把鱼饵当点心来吃,最后吃得一颗不剩。当时仁宗没说什么,但次日对执政大臣说:“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4]这句话等于给王安石定了性,注定了他在仁宗朝不可能得志。

虽然宰相和仁宗都不喜欢王安石,但司马光与他友情依旧。他们都看到了朝廷的弊端,还有共同语言,但在治国思路上,两个人实际上已经是两股道了。

一个病症,两个“处方”

嘉祐六年(1061),从五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十八日,半年多时间,司马光上了至少三十二道奏章(据年谱),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长达近五千字的《进五规状》[5]。哪“五规”?“保业”、“惜时”、“远谋”、“重微”、“务实”。他纵论东周至宋仁宗嘉祐年间历代的兴衰史,指出:“由是观之,上下一千七百余年,天下一统者,五百余年而已,其间时时小有祸乱,不可悉数。国家(宋朝)自平河东(北汉)以来,八十余年内外无事,然则三代以来,治平之世未有若今之盛者也”,而越是在太平盛世,越要防止“泰极则否”。

与此同时,王安石也给仁宗一道《上时政疏》[6],同样论历史经验,但没有像司马光那样纵论一千七百年,只说了三个皇帝:“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灾祸而悔无所及。”晋武帝司马炎在位二十六年(265—290),大封同姓诸侯王,偷合苟容,他一死就发生“八王之乱”,西晋灭亡。南朝梁武帝萧衍在位四十八年(502—549),笃信佛教,把政务交给士族,结果被叛臣侯景攻破都城,饥病而死。唐明皇李隆基,在位四十五年(712—756),晚年荒淫无度,苟且偷安,结果爆发安史之乱,亡命四川。到嘉祐六年(1061)时,宋仁宗登基已三十八年,王安石讲上述三帝,特别指出,“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侥幸一时,而不可旷日持久”,显然比司马光的泛泛而谈针对性更强。

司马光所论“五规”,头四“规”都讲得比较抽象,第五“规”——“务实”——讲得最尖锐最生动。首先指出:“为国家者,先实而后文也。夫安国家,利百姓,仁之实也;保基绪,传子孙,孝之实也;辨贵贱,立纲纪,礼之实也;和上下,亲远迩,乐之实也;决是非,明好恶,政之实也;诘奸邪,禁暴乱,刑之实也;察言行,试政事,求贤之实也;量材能,谋功状,审官之实也;询安危,访治乱,纳谏之实也;选勇果,习战斗,治兵之实也。实之不存,虽文之盛美,无益也。”这里的“文”非文化之文,而是文过饰非之文,粉饰也。这段话目标直指热衷于搞形式主义的宋仁宗,接着一口气指出了十个方面文而不实的问题:

臣窃见方今远方穷黎转死沟壑,而屡赦有罪,循门散钱,其于仁也,不亦远乎?本根不固,有识寒心,而道宫、佛庙,修广御容,其于孝也,不亦远乎?统纪不明,祭器紊乱,而雕缋文物,修饰容貌,其于礼也,不亦远乎?群心乖戾,元元愁苦,而断竹数黍,敲叩古器,其于乐也,不亦远乎?是非错谬,贤不肖混淆,而钩校簿书,访寻比例,其于政也,不亦远乎?奸暴不诛,冤结不理,而拘泥微文,纠摘细过,其于刑也,不亦远乎?行能之士,沉沦草野,而考校文辞,指抉声病,其于求贤,不亦远乎?材任相违,职业废弛,而拣勘出身,比类资序,其于审官,不亦远乎?久大之谋,弃而不省,浅近之言,应时施行,其于纳谏,不亦远乎?将帅不良,士卒不精,而广聚虚数,徒取外观,其于治兵,不亦远乎?凡此十者,皆文具而实亡,本失而末在。譬犹胶板为舟,抟土为楫,败布为帆,朽索为维,画以丹青,衣以文绣,使偶人驾之,而履其上,以之居平陆,则焕然信可观矣,若以涉江河,犯风涛,岂不危哉!

他把仁宗时期的大宋王朝喻为一艘文而不实的船。这艘船的船体是用胶粘的(胶舟沉楚王之典故),桨是用泥巴做的,帆用的是败布,纤绳用的是朽索,上面画着美丽的图画,蒙着锦缎,由木偶驾驶。坐这艘船,如果是在陆地上,还真是美轮美奂,而一旦入江河,遇风浪,难道不危险吗?

大宋王朝病了,病因在哪?司马光诊断为“文具而实亡,本失而末在”,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形式主义,绣花枕头;而王安石的诊断为“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显然,司马光是对照儒家仁、孝、礼、乐的理论来找差距,有点停留于表象,而王安石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一针见血。